一
我出生那天是初六日，惊蛰，外面雷电交加，暴雨潇潇了一整夜。
母亲死于难产，父亲的心也死于那个雨夜。
从此以后，父亲终日饮酒，潦倒度日，喝醉后他会拿着铲子，在院子里对着棵梧桐树，醉醺醺的舞着剑。父亲舞剑的时候，全世界的风都聚集起来，好像是为了他舞剑用。
我呆立在一旁，看着片片梧桐雨，听着四周的风声，莫名想哭。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舞的不是剑，也不是铲子，是感情。
小时候，隔壁街一群孩子用石头砸我，用口水吐我，用脏话辱骂我。我知道，他们只是希望看到这个没妈的男孩落泪，看到他哀嚎失声，所以我只是默默忍受，躲在家里，像父亲一样对着那梧桐树，一遍又一遍的练着剑。
父亲你心中只有恨意，练不出好的剑法。
父亲能杀人的就是好剑法。
父亲不再说话，叹了口气，又举起了杯中的酒。
二
那时候，我喜欢站在风中远眺北方，我告诉小雨，长安就在北方，那里有很多剑客，只要你剑法好，就能出人头地。
小雨子毅哥哥，这里不好吗？
我冷笑着不说话。
小雨告诉我，她希望有那么一天，这世间不再需要用剑来解决仇恨，每个人都能自由幸福。
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风一直吹，这些话飘散在风里，日后谁会记得谁？
二十岁那年，我终于带着剑去了洛阳，因为我已经再无牵挂。在我生命中的第十九个冬天，父亲在一个寒夜里死去。那天晚上，他喝完整整一坛酒，第二天，却再也没能醒来。
父亲的后半生，在悲伤与苦酒中度过。我那时候想，任你武功盖世，也敌不过一个情字。我绝不能这样。
走的那天，小雨一直跟在我的身后，陪我从清晨走到黄昏，从长街走到河边，她拉着我的衣角，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觉得小雨真烦，不耐烦的说，等到有一天你在家乡也能听到我的名字，我就会回来。
说完，我跳上了船。我坐在船上看岸边的小雨，渐渐看不清她的表情，最后连她的身影也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那一刻，我心中居然没有一丝不舍。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像父亲一样，被感情羁绊住。我将要去往的地方是长安，剑客杀手满地，生死只在一瞬，心中有牵挂的人，是活不长的。
一个人才能长安，心里有了其他人，便会乱。
三
到洛阳以后，我身上只剩下二十两银子，但我还是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身丝绸衣服。因为我知道，穿丝绸衣服的杀手和穿粗布衣服的价钱相差很远。
等了一个月，我才接到第一单生意，五两银子买一条人命。
我杀的是个中年男人，丝毫不会武功。但是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杀手，谁出钱我就为谁杀人。
所以我只能拔出剑，刺进他的胸口。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杀人，我看着剑刃上面的血迹，还有他睁大的眼睛，脑中一片眩晕，忍不住吐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小雨那句话，她说希望有一天每个人都能自由幸福。
风一直在吹，但这句话我却还没有忘记。
杀人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我回过头，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他右手拿着一个酒壶，笑嘻嘻的问我。
我没饭吃的滋味更不好受。
项卫说得好，凭这句话可浮三大白，走，我请你喝酒。
那人叫项卫，也是一位剑客，是我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他和我父亲一样嗜酒如命，喝酒如同喝水，一碗接着一碗。
我常常对他说，如果你不喝酒，剑法会更好一点，能够活得更长。
他凑上来，满嘴酒气，笑着说，如果不能喝酒，我为什么要活得那么长。
接着用筷子敲着桌子，唱起歌来，他唱的是一首词：
项卫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长夜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我听着他的歌声，思绪却飘回故乡，父亲拿着一把铲子，自顾自的对着梧桐树舞着剑，梧桐叶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小雨母亲曾告诉我，我母亲去世之前，和我父亲关系并不融洽，两个人时有争吵，没想到母亲死后，父亲竟然会如此悲伤。
很多年以后，小雨彻彻底底的离开了我的生命中，我才明白，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四
我很快在长安混出名声来，因为我定了个规矩，无论恩仇，只要雇主出钱，我便出手，决不多问一句。
在这世间，我早已没了牵挂，无论杀谁，我都无所谓。
花钱雇杀手的人，大都有头有脸，不想暴露自己，所以我这样的人很受欢迎。
项卫笑着说，你这样杀下去，活不过三十岁，到时候你就算不被仇家杀死，也会自杀。无辜的人杀多了，很难不内疚的。
我仁义道德、帮人救人只不过是保全了自己以后的消遣，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杀人，我就会饿死。
项卫项卫看到了我嘴角的不屑，说，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项卫喝了一碗酒，继续说，长安杀手里面最厉害的是喜乐，你没有告诉他就在他的地盘做生意，他一定会来找你。
我忍不住笑了，说，一个杀手居然叫喜乐，他是不是很容易开心？
项卫名字只是个愿望，他也是个伤心人。他和你一样，对这世间早已失去了留恋。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无情的人，剑总是要快一点的。
项卫他少年时，家乡有位钟情的姑娘。但是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于是在一个雨夜离开了故乡，来到这里。临走之前他告诉姑娘，有一天他出人头地了，就会回来娶他。他很快在长安混出了名堂，几年以后他回到故乡，准备迎娶那位姑娘，却发现她已经嫁给了自己的哥哥。再回到长安的时候，他的剑变得更冷，更快。整个长安再也没有人能挡他一剑。
说完喜乐的故事，项卫笑眯眯的看着我，说，这世间任何事情都可以等，只有感情是等不得的。你家乡有没有一位姑娘在等你回去？
我把话题岔开，问他，你见过喜乐？
项卫笑着摇头，说，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他成名以后，网罗了长安最顶尖的三百名杀手为他卖命，其中不乏一些名门正派的掌门。拥有这股力量，有一天他就算想杀皇上，只怕也不难。
我眼神发亮，说，有一天，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项卫抿嘴一笑，饮下一碗酒，不再说话。
五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那个梦没有情节，我只是独自站在风中，举目望着夕阳，内心却无比孤独，无比恐惧。我几乎要用手中的剑剖开自己的心。我在午夜里惊起，我以为自己已经醒来。谁知道，原来有些梦是永远不会醒的。
我已经在长安待了六年。这六年里，我杀了不少人，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运气太好，还是他们的剑法太差，每一次我都能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我早已不用担心会饿死，杀一个人的酬金已经足够我滋润的活一年。
但是我并没有比待在故乡的时候更快乐。
我想起我站在风中望着北方的那些年，我那时以为对面会很美。如今回望之下，我居然开始怀念起从前。
三年前我开始失眠，或许像项卫说的一样，无辜的人杀多了，很难不内疚。我决心离开长安，但是在离开之前，我想要见喜乐一面。既然无法亲自成为传说，那就亲眼见一见传说。
项卫无法理解我的执着，冒着搭上性命的危险，只是为了见一个杀手一面。在他的生命里，只有酒和女人才能让他拼命。
他告诉我，每天午后醒了酒，他都会去一个地方吃枣，并不是因为那里的枣更好吃，而是因为他喜欢卖枣的姑娘。
我问他，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开口。
他黯然一笑，说，得不到的才是做好的，再说她已心有所属。
我说，为什么不放弃呢？感情是勉强不了的。
他说，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发现，真心喜欢一个人很难。这一次，我偏要勉强。
六
三年前的一天，我用剑架在长安城里的一位杀手脖子上。我知道他是喜乐的手下，我让他为我带个口讯，告诉喜乐，我想要见他一面。
他问我，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怎么帮你带口讯。
我用剑刃划伤了他的皮肤，说，所以我只能杀了你？
他说，本来是这样的，不过他似乎早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差人叫我转告你，想见他很容易，但是你要先杀了平常。
他向后退去，脖子离开了我的剑刃，然后说，我劝你一句，平常的剑法未必比你的差。你只有一次机会，没有成功，一定会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我练了三年的剑才去找他。
平常真的很平常。方脸粗眉，毫无杀气的眼神，一身粗布衣服。他站在我的面前，怎么看也不像是长安最出名的杀手之一。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死在他剑下的人才会那么多。
我是在妓院找到他的，当时他的身上坐着好几个女子。他的眼神犹如野兽，快要喷出火来。一双手正在她们身上四处摸索，听着她们的呻吟声，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看见我来了，他嘿嘿一笑，推开身上的女人，说，你要杀我？
我点点头，说，我想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他冷笑一声，说，好。好字尾音还没有发完，他已从衣袖中抽出一把软剑，手腕一抖，剑刃冲着我的胸口刺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快的剑。
我知道，这一剑很难躲开，但是我也并没有打算躲。
我只是稍微挪到一下身体，任他的剑刺进我的肩。而当他的剑刺进我的肩头时，我手中的剑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说，知道我为什么能够活那么久吗？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想要其他人的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我挥动长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七
半个月后，我旧伤已愈。那天早上，外面有人敲门，告诉我，喜乐答应了见我。
我穿好衣服，打开了门，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马夫的太阳穴鼓得很高，我知道只有内功练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这样。
他躬身道，主人正在等着公子，请上车。
颠簸了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一个院子面前。
马夫说，主人就在里面，主人吩咐我只许公子独自进去。
我说，好。然后走了进去。
我穿过院子，远远的看见大堂中央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
我走了进去，说，你就是喜乐？
那人转过身来，笑道，没错。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看见了项卫的脸。我说，原来喜乐不是没有找过我，其实他一直待在我身边。
他说，这些年，有胆在长安做生意却不通知我的年轻人已经很少，我想看一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杀人，那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杀人，但是你的剑一丝也没有发抖。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杀了你，否则再过十年，我们如果交手，死的人一定会是我。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说，因为一个女人。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上谁，可是感情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楚。你来长安后的一个月，我在街上碰到她，我买下她所有的枣，坐在她身旁一一吃光。吃完枣的时候已是天黑，我独自走在街上，寒风阵阵，我却感觉心里很暖。
我冷笑着说，难不成是她求你不要杀我的。
项卫苦笑道，还真是如此，她还说，你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了亲人，只想在长安混出名堂，让我不要为难你。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小雨……
项卫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说，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夫人了。
我额头青筋暴起，说，你知道的，她喜欢的不是你。
项卫说，人世间的事不能往深处想，想多了事事让人难过。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她，而她也已经成为了我的妻子，这就已经足够。
他摸了摸右手的扳指，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杀平常吗？
我冷笑一声，说，借刀杀人？
他摇摇头，说，有一天下午，我去买枣的时候，发现她手腕上满是淤青，一个人偷偷的哭泣，再三询问后，她才肯告诉我，她被人侮辱了。那个人就是平常。
我眉头一皱，浑身颤了颤。
他继续说，我想要帮她杀了平常，但是她执意不肯。她告诉我，她的意中人有一天出人头地了，会回到她的身旁，然后替她报仇。
我哑声道，小雨……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和一本册子，递给我，说，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做过几件不敢让其他人知晓的事情，这些事都在这本册子上，只要令牌在，那三百名杀手就会听命于你。
我说，你什么意思？
项卫说，这世界上见过喜乐的人都已经死去，喜乐只是个代号，从今以后你就是喜乐。
我说，为了个女人，就把所有基业拱手相让给我，你难道不觉得可惜？
项卫哈哈大笑，说，等你在这个位置上待上十年，你就会明白，每天对着一群杀手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已经老了，只希望饿了的时候有人为我盛一碗米饭，寂寞的时候有人依偎在身旁。
我拔出剑，厉声道，不用你让，我凭这把剑就能够杀了你，赢得这一切。
项卫摇摇头，说，三年前，你说不定可以跟我过上两百招。现在，只要你拔了剑就得死。他顿了顿，笑着说，因为她现在就在城外等我。你一直不懂，心中没有爱意的人，是练不成最好的剑法的。
我的剑怔在空中，不敢往前一步。
他对我一笑，取掉碧玉发髻，脱掉丝绸长袍，接着换上一身粗布衣服，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做发髻，然后慢慢走了出去。偌大的大堂只剩下我一个人，偌大的世界也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带着她走了，我没有阻拦。拿着令牌和名册成为了喜乐。哪怕手上有这滔天的权势，也不能让我有着丝毫的喜悦。果然，名为喜乐却并不喜乐。
我成为了喜乐后凭着冷血无情，不择手段。终于将杀手生意扩张到了全国。并成立了一个组织，名为思雨斋。心腹问我，为何取这个名字，我笑了笑，未曾回答他。
八
我发动了全部的部众在全国寻找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如今我已断了对小雨的念想了，只想看看他们过的怎么样，是否幸福，安康。
部下一日找到我，对我说，画中的男人找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急切地反问到
不过画中的男子已经死了，女子不知所踪。部下回答。
我见到了项卫的尸体，是被多人围攻而死，身上有着众多伤痕，那个有爱，开朗的汉子就这么死了。原来有爱的剑也不能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吗？我心中想着。那我便练那无情之剑吧，谁说无情之剑不如那有爱之剑，我会练得更好，为你们报仇。
次日我发动了思雨斋的力量去寻找小雨，打探情报。
过了几年，我的无情之剑，成了。这几年虽然我在闭关修炼，但我也没有断了与外界的往来，仍在关注着那件事的走向。其实我在看项卫尸体时就明白了这件事是谁干的，像他那样武功高强的人，可不是大猫小猫两三只能杀的。我派人，只是想知道小雨的安危。所幸的是，我埋伏在剑阁的卧底证实了我的猜测，也告诉我小雨被囚禁在剑阁后山的小木屋之中，安危无虞。
剑阁之主便是武林盟主，原来他也参与到围杀项卫里了。看着衣冠楚楚，性格温朗，却不曾想也是和六大派掌门一样，都是人面兽心之徒。
我想着，正好也快武林大会了。趁着武林大会把他们一同料理了。顺便也看看我这无情之剑与项卫的有爱之剑，哪一个更强。
我带领着部下们来到了剑阁，笑盈盈的告诉剑阁之主说，听闻武林大会上人才辈出，我来观赏观赏。
剑阁之主与六大掌门热情的招待了我们，就在武林大会开始的时候。我将名册拿出，扔到了比武台上，告诉了这些武林中人，六大派的掌门与武林盟主那些不为人知的丑事。六大派掌门与剑阁之主愤怒的对我说，册子怎么可能会在你这。原来他们在项卫家中也搜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册子。我想，可能是项卫为了自己与小雨的安全留的后手吧。
看着他们的这副模样，实在是可笑至极。明明一个个都是正派身份，偏偏干着这世界最丑陋的事情，抛弃弃子，恩将仇报，杀父弑兄......
下面的武林中人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看着册子上他们所仰慕的人干出如此无耻的事情，有人在下面痛哭流涕，有人怒斥他们的无耻，有人愤怒抽刀向他们杀来。我趁乱从其中出来，我爱的人啊，让你受苦了，我来接你了。
我来到了剑阁后山，杀死了守卫之后。来到了小木屋，终于见到了小雨，她老了很多，眼角了几丝皱纹。她见我来了，笑了笑。她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一如当年模样。
我带她离开了后山，回到了剑阁，让我诧异的是，六大派掌门战死了，但是剑阁之主杀光了所有人。不愧为武林盟主，我燃烧起战意，一剑刺去，剑是那么快，我坚信他躲不开。他的确也没有躲，身子一侧，剑刺到了他的肩上。他拔剑向我刺来，我明白了，我们练得是同一种剑，无情之剑。但他比我更无情，杀父弑兄只为练此一剑，他的剑更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想的只有这么和他一起同归与尽，小雨还在身边，我不能让她再次为我而受伤。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小雨冲了过来，那把剑就那样插进了她的心脏。我顺势抽剑，结果了剑阁之主，但小雨也只剩一口气了，在她临终之际只跟我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恨过我自己，恨项卫。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小雨，我恨项卫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九
我回到了家乡，解散了思雨斋，为大家都找好了出路，成为了朝廷的暗部，帮助朝廷管理武林中的事物，侠再也不能以武犯禁。
如今的世界已经像小雨所希望的那样大家都不需要剑来解决问题，每个人都自由幸福。我也拿起了父亲之前的铲子，天天在梧桐树下舞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父亲舞的不是剑，是他对母亲的思念，的爱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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