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随佛下凡讲经普度众生,却不想凡心初动,留恋红尘。被罚清修绝尘山,化为桃木,苦守三百年。
佛若你能耐住三百年的孤独,忘却七情六欲,便赐你一世为人,享一世红尘好景。不若,便魂飞魄散。
绝尘山,果真是绝尘。山上渺无人烟,仙妖止步,独有我身旁一间老屋,堆尘三寸。于此地,何来动情一说?
初至山林,只觉风光旖旎。但是再好的风景,也经不住久看。年复一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阳春时节,我一身桃色,粉嫩妖艳,却无人欣赏;炎炎夏日,我枝叶繁茂,密不透光,却无人枝下乘荫;霜打深秋,我果实累累,压枝欲断,却无人品尝;寒冬刀风,我枝叶凋零,瑟瑟作响,却无人怜惜。
冷山骨屋,我一个人独守两百余年,凄苦不堪,其间虽有木木草草长留,蝴蝶蜂虫偶过,奈何只是凡间生灵,无法交流。
我记得绝尘山的每一个日子,每天太阳落山,我就知道我离解放已经不远了。
第二百九十八年秋的某一天,阳光暖暖,万里无云,快到佛所说的期限了,我的心情分外明媚。
清风吹迷了眼,朦胧中,一身白衣的他款款而来,我眨了眨眼,只见他白衣飘然,手拿折扇,好一个清秀小生!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每个枝桠都抖擞了精神。
二百九十八年了,我没见过一个人,或仙或妖,没听过一句话,这时候出现的他,怕是佛的考验吧。我在佛前修炼千年,多少是有些慧根的,怎会轻易上当,我默默乞求,求他赶快离开,千万别破坏我辛苦修炼。
只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不忍多看他几眼,我多希望听他说上几句话,或是再停留片刻。
他似乎有所感应,他徐徐回头,眉眼清秀,目光如炬,他说,这里的风景不错,正是读书佳地,在下先在此住上两年,还望莫要见怪。
我以为他识破我的身份,不想他却上前对着老屋拜了三拜,原来还是个呆子,我轻轻笑了笑。
我不对,他要在这住上两年?!这,必是佛的考验,我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不行我得躲着他点儿,可是我的神灵被定在桃树,无法动弹,既如此,那就别见他,我闭上了眼,坚信我一定不会动摇的。
那晚,他搬了张桌椅来到屋前,开始读书,声音温润如玉,枯燥的经书由他念来便如同在讲故事,娓娓动听。
我不由睁眼,只见月色清冽,烛光耀人,他手执折扇,一身水色长衫沐清风,恍若神明下凡,我沉醉于他的读书声,以前觉得夜如此漫漫,今夜却一晃而逝,如白驹过隙。
次日清晨,他起了个大早,他手执长剑在屋后的林子里舞了起来,剑气逼人,落叶如蝶,跳跃,旋转。只如一阵旋风,见其影,不见其容。
半晌,一个帅气的动作完美收尾,他额前泛着几滴汗珠,发髻凌而不乱,眉宇间透着傲气,全然不似前日所见的斯文书生气,却更似一位仗剑天涯的少年侠客。
时入深秋,金色的落叶铺满林地,阳光明晃晃懒洋洋地碎落在四处。我心明净如秋水,不经意间却泛起涟漪。
我日日看他舞剑,听他诵诗,偶尔还可以有幸欣赏他吹奏玉箫,声若风过竹林,玉玦和鸣。昼夜更替,流年似水。
秋去冬至。这年的冬,虽是依旧是白雪皑皑,惹得满山玉树银枝,却不似前些年的严寒,反在晴日,阳光毫不吝啬的洒满山头,好一个暖冬。
在我身旁的一棵白梅,前些年的冬天,总是花开三三两两,今年冬日,却不知怎地,悄悄酝酿出满树的花苞来。一个暴风雪夜后,我再看她,却已是花开满树了。雪附满枝头,却遮不住她的美,返平添了些清丽,惹人怜爱。
他那书生按时起了床,推开门,他的目光便被这花开满树的梅吸引了,他的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笑,叹了一句:“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好一株映雪白梅,临雪怒放,迎风飘香,傲骨笑冬。”他眼带怜意,靠近花枝轻轻地嗅了嗅花香。
他摆出笔纸桌案,细细临摹她的画像。那黑色的枝遒劲有力,雪白的花瓣透若蝉翼,甚至鹅黄的花蕊也娇嫩可人。他下笔如此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一不小心破坏了她的美,笔底花开,绝色倾城。我从未获得过他那样温柔的目光,心里对那梅竟有几分妒意。
他自那日花开,他常在梅下摆上小酒,吟诵“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一类的诗词。他望向她的目光总是那样温柔,甚至会带点敬意。
他总是在赞美她,赞她面容娇嫩却对雪不惧,赞她身姿纤细却迎风不乱,他赞她气质高贵,气骨傲然,他赞她如仙,却不识我才是真正坠入凡尘的仙。他的赞美将她捧上了天,却在我内心燃起熊熊妒火,我暗自发誓我来日定要开的比她更美,得到他更多的赞美。
终于,她的美没能挨到春暖花开的那一日,随落寞将逝的北风,消香玉殒了。最后一片花瓣在空中挣扎了许久,终是跌在了尘土之中。
他望着一地的残花与光秃的枝桠,目光流露怜惜,无奈的叹了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罢了,我为你吹一曲《断魂殇》,就当是为你送别了,谢过你这多日的伴。”萧声凄婉悲凉,动人心弦。听着箫声,我竟流下了泪,不为她,只为他。
很快,温暖和煦的春风又回来了。我扎根三千,吸收日月精华,只一夜,便在枝头开满了花,每一朵都开出最美的姿态。早上第一缕阳光触摸到我时,我便兴奋的等待,等着看他看到我时惊艳的目光。
我有自信,我比那梅花漂亮,她拼尽全力开花也就这么几朵,而且还如此苍白,而我简简单单就是满树桃红,少女脸颊一样的颜色,又如一朵粉红的彩云,应该没人会不喜欢。
吱一一他开了门,我紧张到闭上了眼不敢看他,我的心狂跳,渴望听到他赞美。“到底是凡俗之花,只会在这种暖春和风中开花争艳,只有艳俗之气,到底比不上梅。”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好听,那么轻柔温润,却在我的心底留下了累累伤痕,我睁开了眼,他拂袖执剑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泪盈眶,视线模糊。
那日后,于他,生活一切照旧,平静无澜;而于我,却心情无常,望着他,上一秒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下一秒却又会因为他的讨厌而阴郁无比。我知我心,再难平静。
很快,又一年冬。白梅又开,他又赞她:“冰雪尘中著此身,不似桃李混芳尘。”“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他说:“冰雪中傲然盛放的,恐怕只有你了。不惧风雪不畏寒,有花当如此。”
我听了他的话黯然神伤,想我为什么不是梅而是桃,为什么?!但是我也知道了我该做什么。
我运功三日,聚气于枝头。那一夜我冒着严寒风雪,开了一树的花。那夜的风,是我此生经历过最冷最严酷的,风似利刃,刀刀割在我身。
我的花经不住风吹,纷纷飘落,我尽力护住剩下的花,到晨曦,已是筋疲力尽,惟存一气,我终是挨到看见了他。他看着一地的夹雪桃花,再抬头看了看我枝头仅存的一朵花,叹了一口气“桃木本不该有心,你不仅有心,还动了心,真是在劫难逃啊!”
我闭上了眼,回忆起了这两年来过的点点滴滴。
莫名出现的他,似乎从来不需要三餐饮食,哪怕冬日,他的衣服也只是薄薄的一件长衫。老屋内积满尘灰,但他的衣衫总是洁白飘然,一尘不染。他来时似乎并没有带什么东西,但他却可以拿出纸墨笔砚,桌椅酒杯,宝剑玉箫。很明显,他并不是普通的凡人,我却宁愿忽略这一切。
这不是佛的疏忽,而是佛刻意的提醒。只是,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我不在乎这一切。我猜到了开头,也猜到了结局。
我因为这冬日的花开耗尽了功力,终是躲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无须佛的惩罚,我自己便给自己种下了劫难。飞了七魂,散了六魄。
是劫终是躲不过的。
佛曾经说过。
第二百九十九年冬,花亡人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