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时东方启明之星数点,满山渐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杨逍费了三日,自峨眉折回陕西奉元,他此行谨慎,没招来仇家寻衅,一路安然,心中也自然畅快。
他行至翠华山脚下,只见沿途岗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奉元路四周多山,山脚处较之平原,气候湿润,温度也略高,虽是处于北方,在这腊月尾端,仍觉温暖宜人,俨然江南水乡之盛景。
杨逍边走边望,时见些无赖小儿,挤作一团,嘻嘻哈哈地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巴巴的看着他手中,面露垂涎之色,丝毫不怕生人。杨逍低头一看便知何故,忙把从峨眉山下带来的特产玩物分给他们,直到在这些热切期盼的目光中,他摊开外衫表示身上已空空如也,这才从中逃脱,继续前行,一路上回想此事,摇头笑道:“不过日始,孩童们便已起身嬉戏,年长之人却仍在被卧之中眠正着,田园景象,倒也有趣得紧。”
这一年,元统三年,蒙古人在外横征暴敛,以等极区分人民,奉行蒙古至上主义。《蒙兀儿史记》卷六《忽必烈可汗》记载:于时大别人类......为四等。曰蒙兀人,曰色目人,曰汉人,曰南人。由此可见,汉人地位低下,身受不公、不平之事,屡见不鲜。
所幸,这数户村民位于山中,远离尘世,怒火暴政波及不到此处,但见山外黑云压城,窒滞郁闷,山中碧空如洗,怡然自得。
杨逍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落,终于遥遥望到了奉元路城门。这时晓星隐没,红日已临,天色较之前亮了几分。再近丈许,城门缓缓打开,已到了官厅点卯的时候。杨逍随稀稀数人入得城内,大步而行。
忽然,不知谁家牖内,有公鸡引吭长啼,唤得这日光更盛,不远处寥寥火光,又驱了些许夜色。
一里开外,已有客店伙计持烛开门,一见到他便呼道:“这位相公,进来吃个便饭罢?店里的‘青衫洛(雒)’那可是一绝,不仅是色如琥珀,香气悠久,这滋味更是具甜、酸、辛、鲜于一体,进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相公要不进来尝一尝?”这伙计鉴貌辨色,见杨逍听到“青衫洛”三字,明显一怔,当下连忙卖力吆喝,巴不得他立刻点头应允,进来小酌几刻,毕竟是今日路过的第一位客人,可千万不能走了,犯上生意人的忌讳。他愈想愈发卖力,满脸堆欢,“这‘青衫洛’还有个说头呢!原本只天临路城传得最响,可后来……哎呀,距今儿也有个十多年了……我是听掌柜的说的……”
“帮我包上五坛,送到十余里外的春风楼。”
“得嘞!……哎?相公不在本店歇息么?”
“我去找人。”说着自内衫掏出银子会钞,“替我好生送到,酬劳不会少给你的。”
其时日涌中天,光芒耀目,杨逍心知耶律冰小孩习性,即使醒得早了,多半还会继续睡个回笼觉,便没有过早去打搅她,只自己顺着街肆乱逛,吃吃喝喝,吟诗作对,耳入暖风,口饮佳酿,良辰美景,尽收眼底。待他走走停停,独游到城东的华清池,已过隅中时分。蓦地,他脑海中电光一闪,立时惊觉,转身折往城头方向,径向春风楼去了。
奉元路形胜繁华,人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杨逍一路返回,但见数座庭院金钉朱户,画栋雕栏,屋顶尽覆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可再行丈许,却见到处是断垣残瓦,满眼萧索。原是人分四等,顶端与末尾的处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百年前此城之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
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汉人百姓,人人均在劫难之中。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杨逍听到此处,微微一怔,停步循声一望,但见一座精致小巧的阁楼之上,东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 西侧一群妙龄鶯燕簇拥着两名衣饰华贵的外族男子,争相敬酒,一时间桌上杯盘狼藉。还有一女打酒坐在中间,右手摭弦,口中咿咿呀呀的唱些靡靡之音。杨逍立在下面眉头深锁,待了片刻,没再见蒙古人走来,叹息一声,摇着头继续向前而去。
“哎!这不是杨相公么?莫不是来寻智小公子的?那可真是不巧,他今日一大早便往北去了,说是要去城里的奉元镖局看看,特命小的在门口等您,知会一声。”
杨逍闻言一愣,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半个姓“智”的人,忙开口问道:“我之前来此,与我同行的那个小姑娘,店家可还记得?”
那小二搔颈想了一阵,半晌过后,拍头笑道:“相公说的可是智公子的孪生妹子?她第二日便走啦!只有个小公子在这玩了几日,性子烂漫,出手也很是阔绰……”前半句是对着杨逍说的,后半却是在心中寻思,边想边乐开了花。
“只盼着智小公子,一定要在这多留几日,我便能多得些赏钱……”小二正自盘算,却听杨逍又问:“这奉元镖局……”
“害,区区小事,相公不必问,小的自会差个得空的仆役带您过去……今后您二位在奉元有甚么地方想去,有甚么闲话要问,尽管来找小的。”说完他拍拍胸脯,一头扎进后厨找带路的人去了。
杨逍哭笑不得,只是好奇,为何偏偏要是“智公子”来?却不是甚么“赵公子”、“王公子”?但转念一想,这鬼丫头做事,若是能被人猜的出来,便不是她了。
杨逍随那仆役来到城北的奉元镖局,但见一排宅院坐北朝南,斗拱飞檐,屋瓦色调单一,皆是呈青黑色,院落形体俊美,庄重大方。整齐而不呆板,华美而不纤巧,舒展而不张扬,并不是当代可见的房屋样式。看来此屋之主,对前朝建筑独有一番见解,多为风雅之士,胸中自有丘壑。
“只是并未想通,这鬼丫头怎会邀我来到他人家中?难道是店家使诈?罢了,纵他千般阴谋诡计,当真能伤我杨某人不成?那小丫头古灵精怪,才智计谋,不下于我,即便真是暗中藏有奸人,多半也是奈何她不得……”心念及此,心头大宽,当下也不见他伸足提腿,身子已轻飘飘的落在墙内。
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弦震动,继以一曲《白梅》汩汩流出,道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这是一首况物自比的题画诗,诗人以梅自况,弹奏者亦是如此。这本是耶律冰幼年之时,所学的第一首曲子,当年在光明顶杨逍可没少听,以至于一声弦响,他立时便能唤出名来。
杨逍思止虑息,满腔担忧、疑惑,登时化为乌有,他负手而立,望着满园白梅微微一笑,片刻过后,又复前行,但见院中花树紧密,茫茫似雪,晃得让人睁不开眼。他一路傍花拂枝,身上沾满了芬香清露,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他满脸花影。突然,他不自觉地睁大原本眯着的双眼,茫然出神。只见千千万万片梅花被风一拂,花瓣斗然散开,好似成群蝴蝶,东飘西扬,四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却又觉美得动魄,丽得惊心。
这时,琴声渐响,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杨逍循声而望,见一孤亭,亭中有琴,凫掌与轸皆垂首案侧,近人身体。只见那人一双杏眼玲珑眸,浅画涵烟眉,容华若桃李,朱唇一点殷。头上束一玉竹额带,身穿圆领轻纱千竹晕外衫,颈上露着一截白锦银丝绣梅花,靠着琴边的纤腰两侧,一边挂着把和田玉扇,玉质致密润美,皎若白雪,扇骨大板上镂着一枝梅花。另一边则是支紫色六孔洞箫,在花树掩映之下,发出柔柔紫光,煞为好看,对景,亦对人。
远而望之,只道何方小公子,风神秀异,俊美非凡,皎如玉树临风前。
迫而察之,只是刘家女娇娥,神清骨秀,秀丽绝伦,宛若河东姑射仙。
这年玄冬花雨,庭院深深,可奈流光余几分?终是错了美景,误了良辰。
半晌过后,一音袅袅,散入花间,忽地曲终音歇,杨逍思绪东飘西扬,直至此时方才归摄,边拊掌叫好,边走上亭去,“方今听来这首曲子,确与你初学时判若方泥,许是年岁稍长,不由得有些思绪隐入其中。”言至此处,突然忆起来了甚么,仰头叹息一声,手指穿过日光,拈住了一缕残香,口中吟道:“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悠然心会,妙处‘可’与君说。”
杨逍突被道破心境,微微一怔,原是他生性孤傲,茕茕孑立,算得上知交好友之人,独有与他并称的“光明右使”——范遥。可他早在教主阳顶天失踪后便消失不见,自此天地茫茫,徒留他一人,再无光明顶上“逍遥二仙”抚琴高歌之景。今日他眼见满庭白梅纷飞,略生自怜自伤之感,眼下物境与心境悠然相会,这其中妙处却不知如何与君诉说。
耶律冰闻言,立时领会,改动一字应答,此“君”虽非彼“君”,可往往心事长久闭塞于胸,也该诉与人听。
“我有一惑,你扮作个男子行走江湖原属平常,本姓耶律较易招惹事非,改动也不为过,可为何偏偏要姓‘智’字?其中有甚么名堂?”
“也没甚么。”耶律冰难得正经,小心翼翼包好了琴,缚在背上,随即拿起案头两只瓷杯,一一斟满了,将其中一杯平放在左掌上,右手中指往杯脚弹去,丁的一声轻响,瓷杯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
杨逍勾唇一笑,口中喝彩一声,身子却是纹丝不动,那瓷杯来得极快,还带着嗖嗖风响,眼见再进数寸就要触到他的长袍。耶律冰含笑而观,心知他定会出手,便坐在先前置琴的案上,双腿随着北风前后摇晃。
果然,忽然之间杨逍身子贴地向后滑出数尺,快迅无伦,同时左脚向前一点,将那瓷杯弹起,只见瓷杯中途受到外力,顷刻侧倒,酒水便直流而下,尽入杨逍的腹中。
“我可没‘出手’,这下你可要告诉我了。”
耶律冰被他看破机关,微感无趣,起身掠了掠衣衫,随口答道:“就是……名字叫智若愚嘛!有甚么难猜……哎呀呀!你不许笑!这个名字不好么?”
“嗯……”杨逍佯装想了一阵,笑道:“若是旁人叫这个名字或无不妥,可它却与你大不相称。”
“我小的时候,爹爹常说,直正的聪慧伶俐,大多不形于色,像郭靖先祖那样,大智若愚,为国为民,那才叫真智者。我寻思许久,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便想着取‘智若愚’三字为名,莫不是妙?”
杨逍听了,原先含着笑意的脸上忽然凝重,心中怦然一震,“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郭大侠苦守襄阳三四十载之勇,当为我辈效仿。”
他正自神往,却见耶律冰眉心深锁,似是在想些甚么,看她脸色,显然不是甚么好事。不出一刻,她果真又道:“我突然忆起一事,大哥哥你来了这镖局许久,可有发现甚么异样?”
杨逍稍加思索,与她相对一眼,心下了然。来时发觉的种种异样,此刻如画一般,在他脑中幅幅闪过,这座庭院装饰华美,占地百亩,但直到现下仍空无一人,却门窗完好,锁具均是用上好玄铁打造,坚硬牢固,外墙建得比寻常宅院高出许多,除了些身负武功之人,外人极难进来,尤其是要勘破内院的阴阳变化、乾坤倒置之法,极是不易。房屋主人这番布置,定是不愿外人进入内院,怎会弃宅而去?再细看来,这园中偶有些蛛网结梁,积尘也不算多,玄冬天气寒冷,此处也并无杂草丛生之象,粗略算来,顶多空了数月,至于因何而空,饶是二人足智多谋,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耶律冰运起轻功,将庭院里里外外全看了一遍,料想此地构筑虽奇,对她而言却形同虚设,一看便知,她父亲耶律渊渟精研其理,闲时常与她讲解指授,这阴阳五行之妙,她大多知晓。只是思来想去,此地空无人迹的因由仍是未得其果。但见红日偏西,白云漫天,才始觉腹中饥饿,她本孩子心性,心上只能放下一件大事。
此时,她正拉着杨逍满城找寻好吃的,疑云重重的奉元镖局一事,暂时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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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青衫洛(雒),这里是洛河,古称雒河。因为我觉得这个“洛”比较好看😂,因此,后面提到的会全是“洛”。至于这个酒的说头,大家可以猜一猜,跟前面剧情有关联,后面会揭开这个谜底呦!敬请期待。
2.《念奴娇,过洞庭》那里是我个人对这首诗的理解,可能会与网站的赏析略有出入,特此说明
3.耶律氏汉姓多用刘,这个之前说过,以后不再赘述了呦!(怕有朋友没看过前面的,再说一下)
这部文中有很多地方涵盖了佛经中的“世间七苦”。比如这章的“冰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后面会讲,有点复杂,难以一言蔽之),才会“错了美景,误了良辰。”
因为怕“逍芙党”不满,所以先大概讲讲,杨逍的官配是晓芙啦,但是肯定有很多思想、矛盾,是需要冰儿去完成的。
耶律冰和杨逍应该可以说是互相成长的关系吧,也陪伴对方时间很长。耶律冰推动杨逍做成了很多事,因为他太自负,很多时候不屑置辩,反而可能会坏事,所以就需要耶律冰这个“手拿剧本的高能玩家”推动,最后坐上了教主之位。
而杨逍则是教会了冰儿,放下执念,放下过去,变得更加洒脱,为国为民,最后成长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成为百姓心中的一代女侠。
但是他们毕竟是人,会在成长过程中,出现或多或少的缺(弱)点,但这也正是我想留下的一些东西。
这部文会很长,包括两到三代(大致是从耶律渊渟到张无忌)武林人士的爱恨情仇,比如近几章的权位争夺、门派纠纷、勾心斗角,以及一些家国情怀、民族矛盾、人心复杂、儿女情长、兄弟(姐妹)情谊、父子(父女)亲情等等,我想让它值得推敲,可以有更多内容留下。
我不是学文学的学生,只是没事喜欢琢磨些武侠小说、古代历史,所学甚少,笔力稚嫩。但我还是尽我所能,在文章中做了一些小设计,让接下来的剧情可以更好,希望还是可以值得推敲的。
以后我会继续出一些各种类型的武侠同人,历史武侠、修仙武侠、耽美武侠等等,当然也会有其他类型的作品出现,虽然写得不好,但会尽力而为,做自己的最大努力,写出让你们喜欢的作品,谢谢!此处省略一万个“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