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们吃完饺子时也已经天黑麻麻了,这一帮小伙子姑娘们的狂欢才开始里。这些时候,学校都是默许的,班长还买了两瓶白酒。收拾完锅碗瓢盆,又重新码好桌子,节目开始表演。独唱、小品、舞蹈、笛子独奏、口琴吹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班主任也出了个节目,他的《说句心里话》最是拿手,一曲终了,全班鼓掌欢呼。将近尾声的时候大家就是放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全班一起要跳迪斯科。军不会,只是在下面看,可是同学们不行,要大家一起上去。王家阳和李佳硬上把他拉上去了,上去也只是定定地站着,或着最多挪两下脚步。还有使坏的同学一下拉灭了灯,教室里黑了,可大家不管,只要音乐在放,就放开了在跳,老师也是不做声,也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看。
每年的这一晚,各个班,每个学生都开心的跳、唱。军尽管不会唱也不会跳,但从内心里他是喜欢这样和大家一起快乐。十一点以后,班主任说是要先走,跟班长交代绝对不能超过十二点。政教主任也是来了两三趟了,说也是不能超过十二点,十二点就要停止供电。
班主任一走,班长就把白酒拿了出来。一帮男同学早就盼着班主任走里,走了好喝酒里。不会划拳,当然也不敢出声,只是倒在碗里轮着喝,军本不喝的,可后来硬是拿瓶子罐,也就只好喝了。他也是第一次喝,辣辣的,还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两斤酒把二十几个小伙子喝的也是有点上头,军也觉得头里晕乎乎的,想吐。
酒一下肚,人也就跟着活泛了。就连军这样平时没话的人,此时也是有点话多,一只胳膊搭在王家阳的脖子里,嘴搭在王家阳的耳门子上说话里。说的啥,他也不知道,王家阳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那话也是半截子话,有时还是个别词,什么“我们是好兄弟,她……”、什么“我知道,她对我(这个音几乎没有发出来,只是嘴撅了一下)好,可我……”、什么“不就是跟那谁说了句话吗,又没……”。
后来回宿舍的路上,他硬是要和李佳要一块走,还是重复着上面的这些话,没完没了的,就这些。
据老人们讲,今年这个冬天是记事以来最冷的冬天。自交九后一天冷似一天,寒风“呼呼”地刮着,用它那粗大的手指,蛮横地乱抓行人的头发,针一般地刺着行人的肌肤。人们只得将冬衣扣得严严实实的,把手揣在衣兜里,缩着脖子,疾步前行。 杨树沟人说:一九热,二九冷,三九四九冻破茬口,害(ha)五九冻死狗……现在是交三九的时候,正是最冷的时候。人们见了面只是匆匆的打个招呼,只有不怕冷的孩子们虽被冻得发红的鼻子流着青涕,仍满巷道跑着。六二四家的狗似乎也没了叫的兴致,只是懒洋洋的在铺了草的窝里打瞌睡,偶尔听到传来响声便竖起耳朵,声响消失后又把头埋进了草垫里。
杨树沟冬日的早晨,朦胧着些雾气,连同那家家烟筒里的青烟四下里弥漫着。这里一到冬天整天价是呼呼的西北风,不知疲倦地瑟瑟地吹着,吹的那杨树上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整个村子静寂得很,没有一点人声。只有偶尔一只或是两只乌鸦“扑棱”一声从田野间飞出,向天长叫,发出人们一向反感的“呱呱”声,仿佛在抱怨着什么。最是那胆大的麻雀天一麻麻亮就落在军家那棵落光叶子的杏子树上“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只有他爹在院子里做个大响动惊一下,那些家伙才会“扑棱棱”一声全飞走,可是不一会又飞回来了,又是不停的“叽叽喳喳”。
兵还在堂屋炕上睡着里,被子蒙着头,没有想起的意思。他奶奶已经起来一会了,也叫了兵两三会了,一看他这个样子也就懒得理他。香儿吃了一碗开水泡馍馍就上学去了。
早上吃啥里,军奶奶有点自言自语的说着。
其实也没得选,冬天的早上你走进杨树沟人家,无外乎这样几种早餐:煮一锅洋芋,炒一锅洋芋疙瘩,烩一锅洋芋搅团。反正就是洋芋的主场,反正这洋芋也是吃不坏人,天天吃还不腻。很多年后,军的一个领导曾发过这样的感叹,说洋芋这东西呀,上到总書记,下到老母猪----都爱吃。就是这样的,杨树沟人一年四季是离不了这东西的。
军他爹给他的骡子刷了一早上的老毛。他家的这个骡子这几年跟着他也是吃了不少苦,现在也是岁数大了,一个秋天既是犁地,又是打场,把一夏的膘都耗光了。这个时节身上的老毛开始起了,军他爹每天都很细心地给它刷了,这样看起来也精神些。
她又叫了一遍兵。
“兵兵呀,你说,你们看的那叫啥一个”,军奶奶一边擦炉子,一边跟兵问,擦炉子是奶奶一天早上最要紧的工作,他们家的炉子也成了庄子上最亮火的一个,不管是谁到他家第一眼就看见他们家的炉面子闪闪发亮,都会发出羡慕的赞叹。
兵把蒙在头上的被子已经掀了,伸了个懒腰神秘地说,由于太过激动,他的哈喇子都流下来。他用手抹了抹说:“奶奶,那叫电视,里面的人会动,可好看了”,兵一边准备起来,一边还有点手舞足蹈地,“招弟的阿大从窑街上买来的,看的人好多地……”
“电视?就是电影吗”,兵奶奶还没有听过电视,跟个电影还分不清哩。
兵已经从炕上下来了,说:“电视,那比电影好,说是用什么天线收着来的。跟你也说不清,反正那东西以前只有乡政府里有。”
兵奶奶又是一阵自言自语:“电影,电视,不就是用电看的吗”……
兵擦了一把脸,把个风头前面的刘海用梳子特意拨弄了两下,对着他奶奶说:“明天我把你领上了看个走?”
“我才不起,一个老阿奶,还看头多的很那”,他奶奶反正觉得和电影差不了多少,有什么好看的,“你也往人家里少些跑,疯怪怪滴。”
招弟家的是一台14寸屏幕的黑白电视机,黑白粗糙的画面,嘈杂的声音。村子里的人一到晚上就都围在了这个小盒子的周围,老人孩子男男女女都对这个能发出声音放出画面的盒子充满了好奇。这是村子里最早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招弟的爹手里有两达,又常在外面跑,见得多,前几天买回来的。这台黑白电视机也确实震撼到了村里的男男女女,刚买回来的第一天隔壁后山的、娘娘保媳妇娘家庄子上的好多人都过来看了。
那时候,电视就收到一两个台。不管是新闻、电影、曲艺……播什么就看什么。每天吃过晚饭,村里人会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夏天摇着蒲扇,冬天披着大衣,除非风雪雷雨,若不来看电视,人人都觉得没抓没挠。晚上的电视都要等荧光屏上出现“再见”俩字,然后哗地一下变成了一片“雪花”,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兵也就成了招弟家的常客。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牛家坪也不例外。天天外面寒风凛冽,时而下着小雪,冷得无法形容,害得大家人心惶惶,不得不穿上毛衣,戴上手套,再裹上棉衣,穿得就像熊一样,不然就会被冻成冰棍。
这么冷的冬天,大家只好呆在教室里或是宿舍里,不敢出去。因为只要一出去,刺骨的寒风就会迎面扑来,冻得你面如土色,双手通红,让你有一种冷得没办法,冷得团团转。军尽量挨着,他尽管大多时候就会想着奶奶热热的土炕。每尤其是早上起来换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最冷,好不容易焐烫的被窝说什么都不舍得离开。
哎,冬天太冷了,真希望冬天快点过去,春天快快来到我们身边!
从宿舍到教室的路一遍遍让雪给盖了,有些人还在上面“跐溜溜”,下了晚自习,不小心就会摔上一跤。到了晚上军有时候就会换上他妈纳的“鸡窝子”,那东西还是热火一些,平时他都怕同学们笑话不穿,天黑,没人看见,就穿它。那是布底子,不爱滑,走起来也比较稳当。每天他都和李佳一起回,有时候王家阳也有,有时候没在。李佳已经摔过一跤了,现在走路特别小心,尤其当走到大名泉那时都会抓着军的胳膊。此时天黑,也没人在意,军也是大胆的把胳膊伸给李佳。可是时间久了,这李佳老早就扽着军的胳膊,有时甚至出教室门没几步就开始抓军了。军当然也比以前大方了些,也是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就是从那次元旦晚会过后,就是他迷迷糊糊对李佳说了那些话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情感在他的心头喷涌。他也是有事没事地会突然想到李佳,尽管她就他身边,他感觉到他似乎……
放学的头一天,期末成绩公布了,这一次军排到了全年级第一名。军自然很是高兴,班主任在全班总结会上认真的表扬了军。尤其让军感到高兴的是班主任说了,从他们这一级开始每一届毕业的时候学校会推荐四年来成绩最优秀的三四名学生到师专继续学习,并说军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优势,完全有可能被保送。
军一回家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爹,他爹并没有军所想象的那样,除了露了两下笑容外也只是说:“不是说四年吗,怎么还要念呀?”这无疑也让军觉得不开心。
当然军还是沉浸在取得的成绩中,尤其是那个继续上学的希望就在那里。想想那时候,初中毕业的时候就想着是要上高中,然后考大学,可是家里条件不允许,可现在应该说比上以前好多了呀,兵也能帮衬家里了,经济上也还过得去了。为什么不呢,他知道家里人现在只是希望他快点毕业,早就业、早成家,早早为他们杨家延续香火。军心里说:不想了,想了也是白想,到时候再说吧,不管怎样学习还是要下苦功的,可要一直保持领先。
军先是跟着兵看了一会招弟家的电视,军当然也是第一次看,觉得很新奇。招弟原本和军念过小学,后来没再上初中,在家哄了几年弟弟,现在在家等着给人里。听她妈说,招弟一定要给个好人家里,再不能是这杨树沟一样的山沟沟,一辈子就和土打交道着里。招弟已经脱成大姑娘了,军只记得那时候她还是拖鼻子的样儿。现在再看招弟跟那个电影《少林寺》里的白无瑕有点像,眼睛圆圆的,高鼻梁,嘴角永远上扬着,很开心的样子。也是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说到上学那会的事还不时把一条辫子拿到手里摩挲。兵虽然不是同年级,可毕竟是在一个学校上的,自然也是有很多共同话题。所以这个假期弟兄两个没少往招弟家跑。
军还到娘娘保家看了娘娘保他爹、他妈、他奶,还有他那媳妇。娘娘保的奶奶也是抹了一会眼泪,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娘娘保的奶奶好长日子没“上案”了,自从孙子没了,她也对这个“娘娘”有了意见,心想:我天天服侍你哩,娘娘保也没少跟你磕头,你就怎么不保一哈哩。所以也就没心思了,有人来问事情时也就说是有病,推托了。
军、兵还有他爹就睡在西房里,香儿和奶奶睡在堂屋里。可是白天只要是不出去,军一准在他奶奶的炕脚后头焐着,和奶奶说会话。每当这时他奶奶总会拿出他的几卷经要军再教教。说来也怪,姊妹三个里,也只有军乐意给奶奶教,香儿小,又是女娃娃,奶奶不让教。那个兵可没那个耐心,念不了三句就想辙溜。也只有军打小就奶奶领着这里那里的赶庙会,尤其是在丧事上还要给亡人点灯,一帮“嘛呢痴”们还要念“嘛呢”。也就对那个“阿弥陀佛”上心,也会跟着奶奶念上两句。点灯是姑娘们在老人去世后,来烧纸时的一项重要活动。点灯时所需用的灯共有一百零八盏,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数来定好的。一百零八盏灯是一样大的,另外还有一盏比较大的灯,叫总灯。点灯时的摆法也不一样,给去世的人点灯要摆成“寿”字,给神佛点灯要摆成“佛”字。还有一种摆法叫满天星,就是乱摆上的。每次点灯时,如果是谁摆的灯,就由谁来点燃总灯,然后其他的人就帮着把所有的灯都点上。所有的灯都点着以后,念嘛呢的奶奶们就先上香,然后在点灯的桌子前开始念嘛呢经。嘛呢痴们在念经时,姑娘们都手拿一株香,叫“拄香”。跪在一边和者嘛呢。和嘛呢就是嘛呢奶奶每念完一小段经,姑娘们就齐声合两遍“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经念完以后,烧化长钱(用黄纸剪成的),磕头结束。
嘛呢痴们每点一架灯,就要念几卷经。念的嘛呢经有《交灯经》、《鹦哥经》、《十二盏灯》等等。但就这本《鹦哥经》军奶奶最上心,说她第一次是听下沟里的“麻眼”(盲人)念的,苦得很,听得人都哭了。当下军奶奶就借了经,求钱老师抄了,但等着军放假了教。这《鹦哥经》也叫《白鹦哥吊孝》,故事说一个鹦哥妈妈重病缠身,小儿子白鹦哥伺候身旁,无微不至。鹦哥妈妈说,她想吃几千里外张家园中的桃子,白鹦哥便不畏艰难,翅膀飞出脓,眼睛飞出血,飞越千里外,去为母摘桃,不料被人抓住,他又如何哭诉母亲病重,如何盼着儿子带回桃子孝敬母亲,直说得天地动,鬼神哭,抓他的人善心大发,放他归去的故事,把一个为人子孝母报恩的故事讲得使听者潸然泪下。老人家们最是听不了这样的凄惨故事,再加上麻眼又念得难心,所以当时听的老奶奶们无不垂泪。这经文里便有“鸟有孝心受人敬,人无孝心枉吃斋”这样的内容。特别是小鹦哥关在笼子里想念母亲和最终回来看到母亲已经去世的两段五更词更是催人泪下。
其一:
一更里,好心焦,泪珠儿湿羽毛。谁料铁笼将身罩,
双门又上大铁锁,没有钥匙怎逃脱?天地无边没通道。
主人家,不肯将我放,小哥儿,怎能归巢!
二更里,望故乡,睡不着泪汪汪。思念老娘没依靠,
临别之时叮咛我,仅防东土有强贼,遭他毒手把命丧。
老母亲,句句真情话,难忘了,回家愁肠!
三更里,睡朦胧,忽然间梦母容。耳听哭哭啼啼声,
言她自己已丧生,今夜圆个相思梦,叙叙母子骨肉情。
从今后,实难再相见,没奈何,大放悲声!
四更里,哭嚎啕,想老娘见不到。笼中之苦谁知道?
何时飞出皇家院,逃出铁牢得遣遥,老母巢前去尽孝?
看守紧,处处设防啃,想脱身,插翅难逃!
五更里,风声急,更鼓紧月入云。财主张三心阳狠,
天下坏事他做尽,杀害百姓夺金银,寻欢作乐害好人。
将你儿,换了雪花银,到头来,难把母寻!
小鹦哥,哭五更,昏迷不醒。缓息了,长时间,才把眼睁。
叫娘亲,舆你儿,实在苦命。千声唤,你怎么,不应一声?
其二:
一更里来好伤情,想起娘亲心上疼,窝中不见你的面,
你儿回来一场空,我的天呀,你儿回来一场空。
二更里来半夜天,众鸟都在睡梦间,我盼娘亲来团圆,
就是不见你的面,我的天呀,就是不见你的面。
三更里来月当中,祝告空中众神灵:保佑母子能相逢,
感天动地放悲声,我的天呀,感天动地放悲声。
四更里来泪不断,想起老娘实可怜,跌死岩边无儿管,
一命呜呼命归天,我的天呀,一命呜呼命归天。
五更里来天渐明,东方出来启明星,我的娘亲命归阴,
为儿哭你到天明,我的天呀,为儿哭你到天明。
小鹦哥,哭五更,实实伤痛。警醒了,邻树鸟。都在细听。
人世间,更应是,礼义双行。少有教,老有养,情理顺通。
是非善恶已分清,鹦哥宝卷到此终。人若不将老人敬,不如鸟中一小鹦。
这卷经军足足教了半个月,快过时奶奶勉强会念下去。说也怪,军奶奶斗大字认半升,可是这念起经来却是好像多难的字都会认。军也在想像他奶奶的那些庄子上的老奶奶们----嘛呢痴----都是一样的,只是念熟了、背会了而已。可是那个麻眼更厉害,记下了好多东西,那时候他也经常来他们家,来了就讲好多故事。什么“李元奎卖水”“小姑贤”“方四娘上坟”等等,有时候也念经,样样都会。军一直也是感到奇怪,你说就是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眼睛看不见的人在传承着一种叫“文化”的东西吧。也可见兴趣和爱好有多重要,只要我们肯去钻研,就没有不会这个词吧。所以从内心里军还是很佩服这些人的,直到军后来当了老师就常常拿他奶奶念经这事说那些背不会课文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