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侯与寇》文/浮生我
崇祯十四年秋,北狄南下,一路上势如破竹,大败明军。十五年四月初,大明燕京城破,明亡,崇祯帝朱由检自刎梅山。汴王朱由校携百姓南逃,以长江天险,划江而治,是为南明。
十五年后。
南明,汴京城。
春雨贵于油。
清明前后的汴京城总是笼罩一层薄薄的纱衣,黑瓦灰墙,石路野草,到处都透着些江南的水秀。若是初到此地的人,撑一把油纸伞,慢行在大街小巷中,一个拐角一个瞬间,不经意间便忘了来处,亦记不起归处。
何弃之认真地打量着汴京城的一草一木,吃过了羊肉馅的小馄饨,也尝过了新采的龙井,举着老手艺人才吹好的糖人,是一只热腾腾的大公鸡,这会儿正咬着鸡冠部分,随手从兜囊中掏出三枚铜钱,带着尚未熄灭的身体的余温,丢进那个灰灰的钱罐子里。
眼前的老街上,两旁商铺卖文房四宝的、卖兵器甲刃的、脂粉店、首饰店、当铺、药铺、点心铺子、酒店客栈,路边小摊,馄饨汤圆、面条烧饼、糖人泥洼、算命测字,零零碎碎的,把整条老街塞得满满当当。
老街,就叫老街。
一如其名,老街的辈分很高,有一两百年了。听说原先还没有汴京城的时候便有了这条街,后来这条街搬进来个汴京城。
按理说,都是人给马车让路,可老街不是人,它像是一座最古老的城,天生的威压使它宛如君王一般矗立在汴京城里。几百年的光阴里,老街被赋予过很多新名字,宝和街,仁和街,泰安街,石桥街……
最后,水乡人眼里还是只认“老街”两个字,这条街的街头,有百年前一个酸秀才留下来的两个大大的“老街”石碑,石碑残缺,笔画斑驳。
老街两旁的店铺,说起来是做这种那种的生意,其实算起来,它们都是做一桩相同的生意——岁月。无论红瓦还是黑瓦,都深深浅浅刻满风霜雨雪,店里的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还是操着那口最正宗的吴侬软语。
唯独有一家是例外。
老街街尾有一座青楼,如今芳龄十五,正是风华绝代国色天香的时候。
可说是青楼,若你去那里只为了发泄自己的下半身,那还是早早的换地方吧。因为这座楼里的姑娘,卖艺不卖身。
规矩是虞娘定下的,这些姑娘从小跟着虞娘学习琴棋书画,也曾花过大价钱请人教她们跳舞。不过只一点,若是不愿意呆在青楼的,虞娘就让她当个端茶递水的丫鬟,过了十五岁给她一笔钱,送她出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没有走过一个姑娘。
至于说卖身契什么的,根本就没有这一说。
十五年前一场败仗,断送的不仅仅是大明的半壁江山,还有最后的骨气。近千万的百姓和几十万的将士被三十万北狄军队撵着跑。
所幸还有长江这条天险,给南明的人留了最后一口气,也按下了许多人的最后一次气,长江水冷,把许多人都冻在了梦里。
青楼里的姑娘们便是翻过了长江,活着逃过了狄人的屠杀来到了江对岸。不幸的是,她们很快又被抛弃了,这一次倒不是那个无能的皇帝,也不是那些没用的官兵,是他们的亲生父母。
崇祯十五年四月,大明亡,百姓南逃。六月,百万流民积聚金陵,城中粮足,却贵,百姓只能易子而食。
虞娘四岁被父母卖给了妓院,自小看惯了人世间的极恶,她从十四岁开始接客,到三十四岁赎身离开,吃了二十年的长斋。她知道,自己念的从来都不是佛经,求的也不是菩萨。
三十四岁的虞娘遇到了一群被父母咬着牙准备当做一餐的小姑娘,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个自幼鲜少流泪半生凄苦的妓女,那一刻泣不成声。
三十四岁终于脱离苦海,重见天日的虞娘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她把半生积蓄租了一座小宅子,然后用几乎一斤谷子一斤人肉的价格买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丫头。
在持续了有五年的兵荒马乱中,虞娘重操旧业,借着一张床一道帘子开了个只有她一人的妓院,几乎是一个铜板一次的价格,屈辱的靠着微薄的收入养活着这些小丫头们。
小丫头不懂事,但大丫头们懂。
虞娘一共收养了大大小小三十四个小姑娘,其中有五个是饿死的,有三个是病死,还有六个姑娘自愿卖身画舫,把卖身来的铜板一个一个的数了几遍,交到虞娘手里后,登上画舫。之后江海无凭,音信渺茫。
虞娘心头滴着血收下了那些钱,后来便有了这座青楼。这座青楼是汴京城里最小的一座,连姑娘加老鸨丫鬟,一共才二十一个。可这座青楼脾气也大得很,只卖艺不卖身,也许是那些所谓的名士就好这个清雅,生意也还行。
有人说,这是行善,虞娘功德无量;也有人说,虞娘是在造孽,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现在又拉着这么多姑娘堕入风尘,死后应该下十八层地狱的。
每次听到这些,虞娘只是面带愧色的笑笑,也不答话。
十五年前的汴京城仅仅只有如今的一半大小,却差不多塞了两个现在的汴京城的百姓,路两旁尸骸满地,街面上易子而食,“两脚羊”的称谓从塞北传到了江南。
虞娘只知道,要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把攒了半辈子的家当全部换成了粮食,这些姑娘们早就变成嘴里的一块肉了。
对了,这家青楼有个古怪的名字,叫白玉京。
这名字下面还跟了一首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没人知道这样的谪仙遗篇为何会出现在一座小小的青楼里,不少夫子书生都曾挤进楼中,询问是何人之作,却从未有人回答过他们。
白玉京啊白玉京,三个字便把人间与仙界断绝,断绝的干干净净。
何弃之把昨天晚上摇色子赢来的二十两银子花得干干净净,然后才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脂粉点心,一只手抱着新上市的绫罗绸缎,推开了白玉京的门。
门后是虞娘坐在大堂,右手拿着根青绿的柳木条子,从树枝末端的汁水便不难猜出这是刚刚摘下来的。虞娘的左右则站着七八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
眉飞色舞回到家的何弃之撞见了虞娘那双柔中带火的眼睛,就跟山中的猴子看见老虎,整个人瞬间弓着背弯着腰点着头。何弃之慢吞吞地把两只僵硬的腿挪到虞娘面前,怯怯地问道:
“虞娘,你不是风湿犯了吗?好端端的不在房间里休息着,跑这里坐着干什么啊?”
“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等你嘛。”
“虞娘等我干什么?”
“哼,你自己说说,这是第几次了?每次和客人摇色子赢了点钱就跑出去花天酒地,你好好的放在那里膈着你了?都十六岁的人了,还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我真是恨铁”
话到一半,虞娘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柳木条儿,刚想打下去,在一种姑娘们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放下了。
听到这声叹息,何弃之知道,自己今天又躲过一劫。暗中松了口气,把手上的包裹先堆在桌上,从里面捡出一个红色绣花的小香包,双手捧着递过去。
“虞娘,我听徐姐姐说你最近睡不好觉,今天一大早去古陀寺求了这个香包,老和尚说了,带着它白天能提神醒脑,晚上能促进睡眠。”
虞娘内心很欣慰,可依旧拉这个脸,警告道:“别乱花钱,我求了一辈子的菩萨,也没见菩萨显过灵,以后别花这些冤枉钱。”
“知道了,虞娘。”何弃之乖顺地点着头。
虞娘接过香包,看了看何弃之,看看两旁神情紧张的姑娘们,又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摇摇头上楼去了。
何弃之眼看着虞娘从楼梯边消失,进了房间,听着那“吱呀——”的关门声,从桌上的东西中扯出一段青色丝绸,献宝似地拿给刚刚站在虞娘左边的青衣姑娘。
“小青姐姐,你最喜欢青色了,可巧今天遇见一匹雨过天晴,姑苏的料子,手感可好了,正好给你做件新衣服。”
本名程砚青的青衣姑娘微微一笑,双手抱过,用空谷幽兰般的声音谢道:
“谢谢清明弟弟了。”
何弃之笑容满面,微红了脸,说道:
“小青姐姐太客气了。”
却不知是不是这股子殷勤惹恼了周遭的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揪着何弃之的耳朵和腰间细肉追问道:
“怎么就记着你的小青姐姐了?我们的呢?”
“清明啊,你小乔姐姐对你那么好,上次别人请我去得月楼吃饭,我还记得给你带些酒菜回来,怎么才几天就忘了?”
“对啊,上次你写字不小心弄脏了我一件裙子,是不是该赔我啊?”
“还有我的玉箫,上次被你拿过去吹了一天,送回来的时候,上面都是坑坑洼洼的。”
“……”
何弃之腹背受敌,疼得歪牙咧嘴,把桌上的东西都推出去,然后往人群里的缝隙中点头一钻,一边往前跑,一边大叫着:
“好姐姐们,我知错了!小乔姐爱吃的芙蓉糕甑糕,双儿姐姐喜欢的话本,还有几丈新出的料子,你们自己分了吧。我提着东西走了半天,浑身都是汗,我先去洗洗。”
说完,人就没影了。
程砚青抱着那匹青色丝绸,缓缓地走到窗边,正看着风景,冷不丁嘴里被塞了个东西。回过头来,却是小乔捏着一方芙蓉糕塞进了自己嘴里。
她轻轻地咀嚼着芙蓉糕的清甜,很久很久,仿佛用尽了她的一生似的。
窗外,远处是半江烟波浩渺,半江斜风细雨,近处是几舟小船系在岸边,舟身随波飘动。
江里是烟波,是小船,是风,是雨,是一座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