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光影之外**

庞尊在项目启动会上那番强硬的表态，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炸弹，在庞氏集团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白光莹的“光尘交响”构想获得了最高通行证，却也让她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靶子。陈总监为首的务实派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日常工作中无形的掣肘和质疑却从未停止。工程进度、材料采购、预算审核……每一项似乎都比预想中更困难。

白光莹几乎住在了项目现场临时搭建的简陋办公室里。她不再是画廊里那个不染尘埃的艺术家，图纸、样品、预算表、会议纪要堆满了她的桌子。她穿着沾上涂料和灰尘的工装裤，头发随意扎着，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燃烧着为理想而战的火焰。

她和庞尊的接触变得频繁而具体。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集团总裁，而是一个对项目细节异常关注、甚至有些苛刻的甲方。他会突然出现在工地，戴着安全帽，皱眉审视着空间结构的改动；他会深夜发邮件，就某个光影模拟效果图提出尖锐的修改意见；他要求每周一次的单独进度汇报，时间常常安排在晚上九点之后，地点就在他那间能俯瞰整个城市的顶层办公室。

争论几乎成了常态。

“庞总，入口处这面弧形墙必须保留！它是引导光影流动的关键载体，拆除它就破坏了整个序章的节奏！”白光莹指着结构图纸，语气激动，因为连续熬夜而微微沙哑。

庞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她因为据理力争而微微泛红的脸上：“白顾问，这面墙挡住了主力店的最佳展示面。你知道那个位置一年的租金是多少吗？艺术需要载体，商业也需要生存空间。”他的声音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衡。

“可我们的核心价值是创造体验，不是最大化商铺展示！您当初承诺过，艺术设计由我主导！”白光莹寸步不让，清澈的眼底满是坚持，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她感觉自己在走钢丝，一边是必须坚守的艺术灵魂，一边是庞尊口中冷酷的“商业生存空间”。

庞尊沉默地看着她。灯光下，她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脸颊也似乎瘦削了些，但那股为了坚持理念而迸发出的倔强光芒，却比任何精心雕琢的珠宝都更吸引人。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妥协、奉承，唯独她，一次次地挑战他的权威，一次次地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光影”和“节奏”据理力争。

“墙可以保留，”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但你需要和陈总监一起，在三天内拿出不影响主力店视觉渗透的替代方案，同时保证你的光影效果。这是底线。”他揉了揉眉心，连日的高强度工作让他也显露出疲惫，“白顾问，理想需要落地。这个项目，不能只活在图纸上。”

白光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但心头的沉重感并未消失。每一次“胜利”都伴随着更苛刻的条件和更大的压力。庞尊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他欣赏她的才华，却又用现实的巨石不断打磨她的棱角。她开始分不清，他究竟是她的支持者，还是最严苛的考官。而更让她不安的是，在他深邃的目光注视下，在她为了项目心力交瘁时，心底那点因他的强势支持和偶尔流露的疲惫而产生的、微妙的、不该有的悸动。

***

几天后，一封设计精美的邀请函送到了白光莹的临时办公室。庞氏集团年度最重要的商业慈善晚宴，主题是“融汇·新生”。作为“天穹之心”项目的核心人物之一，白光莹赫然在受邀之列，并且，邀请函上特别标注：“请与庞尊先生一同出席”。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白顾问。”周扬在电话里传达庞尊的意思，语气公事公办，“晚宴汇聚了重要的合作伙伴和潜在投资者，是推介‘天穹之心’项目理念的绝佳平台。庞总希望您能以艺术顾问的身份，阐述‘光尘交响’的构想。”

白光莹握着那张烫金的邀请函，手心微微出汗。晚宴？她想象中那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名利场，是她最陌生的领域。她习惯了画布和颜料的味道，而非香水和雪茄的混合气息。但为了项目，她没有理由拒绝。

林小曼得知后，一边帮她挑选晚礼服，一边忧心忡忡：“光莹，那就是个大型的名利场和狩猎场！庞尊带你去，摆明了就是利用你的才华和…嗯…你的样子，去给他的项目镀金！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被那些老狐狸灌醉了套话，更别被庞尊那家伙迷了心窍！”

白光莹看着镜中那个被一袭简约却流光溢彩的银灰色长裙包裹的自己，感觉像披上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华丽外壳。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小曼。我会把该说的话说完，然后尽快离开。”

***

晚宴设在城市最顶级的七星酒店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名酒和食物的馥郁香气。绅士名媛们低声谈笑，举止优雅，每一句寒暄背后都可能藏着千万级的生意。

白光莹挽着庞尊的手臂步入会场时，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庞尊本就气场强大，是天然的焦点，而身边这位气质清冷、容貌清丽却带着艺术家独特疏离感的年轻女子，更是引发了无数好奇的猜测。

“庞总，这位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商界大佬端着酒杯迎上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白启明先生的千金，白光莹小姐，‘天穹之心’项目的首席艺术顾问。”庞尊介绍得简洁而有力，特意点明了她的专业身份。他感受到臂弯里白光莹身体的瞬间僵硬，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个细微的安抚动作。

然而，这个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却多了几分暧昧的解读。

“原来是白小姐，久仰久仰！令尊的企业口碑极佳啊！没想到白小姐如此年轻有为，还是位艺术家？”另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笑着搭话，眼神却带着探究，“庞总真是慧眼识珠，能找到白小姐这样的才女合作，想必‘天穹之心’一定非同凡响！”

白光莹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按照庞尊事先的交代，简要介绍着项目的艺术理念。她的声音清澈，谈及艺术构想时眼中自然流露的光彩，让不少真正懂行的人频频点头。庞尊站在她身边，偶尔补充几句商业角度的考量，配合默契。在外人看来，他们俨然是一对才貌双全、理念相合的事业搭档。

但白光莹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那些精致的食物味同嚼蜡，周围嗡嗡的谈笑声让她头晕，精心描绘的妆容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找了个去洗手间的借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中心区域。

在相对安静的走廊拐角，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和窒息感。正当她整理着略微散落的鬓发时，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激烈的争执声从旁边一个虚掩着门的休息室里传了出来。其中一个声音，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正是庞尊！

“……李董，合同条款写得清清楚楚，三个点的让利是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庞氏不是慈善机构，更不会为你们的决策失误买单。”庞尊的声音毫无温度，像淬了冰的刀。

“庞总！看在我们多年合作的份上，通融一下！这次真的是意外，我们……”

“商场没有意外，只有结果和责任。”庞尊打断对方，语气斩钉截铁，“要么按合同执行，承担损失；要么，庞氏立刻终止所有合作，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你选。”那声音里的冷酷和杀伐决断，是白光莹从未见过的。她所熟悉的庞尊，是在项目争论中虽然强势但尚有回旋余地的甲方，是在父亲病床前隐忍疲惫的儿子，是偶尔在深夜办公室灯光下显露出一丝人性化疲惫的男人……而此刻，他是纯粹的、无情的、为捍卫利益可以瞬间碾碎对手的商业帝王。

白光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林小曼的警告言犹在耳——“猎豹”、“冷酷无情”、“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这才是真实的他吗？那个在晚宴上为她解围、配合她阐述理念的庞尊，不过是精致的伪装？他对她项目的支持，是否也只是在衡量利益之后，觉得她的“艺术灵魂”恰好能卖出高价？一种巨大的失望和疏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之前那些微妙的悸动，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危险。

她不敢再听下去，也怕被发现，转身快步离开，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混乱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走错了方向，高跟鞋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

***

晚宴结束后，庞尊提出送她回去。白光莹几乎是立刻拒绝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冷淡：“不麻烦庞总了，我自己打车就好。”她甚至没有看他的眼睛。

庞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晚宴上她虽然不适，但尚能维持表面的合作，此刻却像是竖起了一道冰冷的墙。他皱起眉，看着她匆忙钻进一辆出租车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烦躁。他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听到了什么？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白光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只觉得身心俱疲。庞尊在休息室里那冰冷无情的声音，和她心底悄然滋生又被狠狠掐灭的、不该有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迷茫和心寒。

***

出租车停在她公寓楼下。刚下车，一阵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白光莹裹紧了单薄的披肩，正要快步走进楼栋，一声微弱而凄楚的猫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循声望去，在楼边湿漉漉的灌木丛下，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猫，脏兮兮的，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充满惊恐。它的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蜷缩着不敢着地。

白光莹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所有的疲惫和心绪都被眼前的弱小生命取代。她几乎没有犹豫，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别怕，小家伙……”她不顾昂贵的裙摆沾上泥水，慢慢伸出手。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划破雨幕，由远及近，停在了公寓楼前。是庞尊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车窗降下，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并未下车，目光穿透细密的雨丝，落在不远处那个蹲在灌木丛前的身影上。

他看到白光莹正专注地、无比温柔地试图接近那只受惊的小猫。她脸上没有了晚宴上的疏离和紧绷，也没有了项目争论时的倔强和锋利，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圣洁的怜惜和温柔。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银灰色的裙摆浸在泥水里，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上。

庞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眼前这一幕，与他所认识的、在商场上与他据理力争、在晚宴上强撑镇定的白光莹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脆弱又强大的温柔，一种直击灵魂深处的本真。冷酷的商业手段、精密的利益计算、家族的责任重担……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静静地坐在车里，隔着雨幕，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凝视着那幅在昏黄路灯和冰冷雨丝中铺陈开的、名为“白光莹”的真实画卷，心脏深处，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雨夜中微不足道的一幕，悄然浸润、触动。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