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叶笙出来的时候并没什么人，他抬头只能看到刺眼的阳光和潜伏在暗处的记者，这些人都是为了采访高考过后的学生，他不喜欢掺和这么一脚，便侧过头戴上了帽子。

叶笙的下颚线好像比常人要更分明一些，黑色的卫衣近乎遮挡住他的全部———使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夏天总是会热一点的，热的能将人蒸发，叶笙在盘算回家吃什么口味的棒冰，他思考的时候喜欢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剪得很干净。

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让他下意识的想去逃离，却未曾料想那人也同他一般变得急促，叶笙把手揣进兜里。

他想走的慢点，后面的人却还依旧保持着这样的速度，叶笙甚至能听到帆布鞋底与粗粝的柏油路路面摩擦的声音。

现在太安静了，几乎所有人还在考场奋笔疾书思索最后一大题的解法，而他已经急着要走出校门，叶笙把手背在肩后，故意的又走了慢点。

叶笙在停下脚步的同时，闭眼感受阳光的温度，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能再熟悉。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回今天做过的所有考试科目，叶笙不动声色的转过头，他心不在焉的望向人烟寂寥的写字楼，彼时的阳光透过玻璃勉强映射出几条亮色。

或许那家的租客都走光了吧，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曾雄心壮志的租过拐角的房，或许就在那，高考结束一切的努力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的叶笙呆滞的望着那间楼。

那里曾有发财树，摇椅是他最爱玩的，办公桌长的好像望不见尽头，点好的香薰会从繁复的花纹中缭绕出烟雾，那是属于之前的，迷朦的童年。

他用手空擦着玻璃，好像就在等后面的人追上他，一切都过得很快，不过叶笙在脑海里都将它们自动放慢了些，镜头上的凡士林被擦开，在两人还有不到十米距离的时候叶笙一个转身。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切的不期而遇被风打乱，沈君墨的趔趄差点让叶笙伸出手来，黑白相片般的角色被命运上好了颜色。

叶笙根本无法同这种人讲道理，他在经过了一瞬间的愕然的时候，周遭就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把他带进那个混乱的，夏天。

夏天总能发生很多事情，用悲喜交加这个词或许并不贴切，它应该是燥热的，无法呼吸的，以及永远带着遗憾的回忆。

记忆中的秋千或许早就拆了，下午的阳光并不那么强烈，可只有一个人的乐园是孤独的，叶笙是喜欢独占的快乐，独占之余却又有几分无来由的寂寞。

那几个讨厌鬼这次没来，他安安稳稳的坐在上面荡啊荡就看见了日落，自己也没了兴趣，慢慢的走回家去。

他总觉得自己不喜欢沈君墨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当他到家时，是沈君墨来开的门，对方个子小小的只探出一个脑袋，随后就往房间内望去。

那时候他们还完全不认识，叶笙也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后面的门被一双大手推开，叶笙的视角只能看到那双修长却中指带茧的手。

整个玄关便暴露开来，白色的柜子前摆着一面镜子，正好映出叶笙空洞的眼睛，从边角能依稀看出大人拍了拍沈君墨的背，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听着声音别怕，后愣愣的坐到有点太大的凳子上，听了半天这才知道是家里来了客人，叶笙突的开始激动起来，他重新往沈君墨的方向看。

就像是凑巧，当叶笙的妈妈塞给沈君墨一颗糖时，他想起了刚刚那个小男孩，一瞬间，他们同时对上了视线，这是他们第一次正脸瞧过对方。

叶笙这才发现沈君墨的皮肤是白色的，可又和纯白色不一样，是粉嫩的，美丽的白色。

叶笙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想去和眼前的陌生人交个朋友。

结果母亲在沈君墨脸上掐出一个红红的印子，眼看沈君墨就要哭出来，又用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叶笙的妈妈，便不说话了。

叶笙的脚步顿在原地，像是程序错误的小机器人无法反应，他的难过占了几乎现在所有的情绪。

叶笙妈妈很喜欢沈君墨，叶笙却不喜欢他的妈妈，这种命中注定就变成了几代人缠绕的红线，理不出头来，也找不到末端。

小男孩也没别的坏心眼，只是觉得面前的人太不真实，明明眼红的都难受了，为什么不让母亲松开手，为什么不告诉她自己难受。

他努力拧着自己的衣服不让自己太难过，虽然小区的楼下就是滑滑梯，可是母亲这次连快要天黑都没管他，本以为自己会挨一顿骂，结果是家里来客人了。

妈妈对我一点也不好。

小叶笙抹了抹眼泪，他想起明天还有场考试，便回房间做自己的事情了。

叶笙的妈妈叫陈明月，也算是应了一把人如其名，做人做事如月亮般清正，高学历出生所以总对叶笙的期望是不一样的，逢年过节亲戚聚在一起，叶笙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家的孩子就别操心了”。

是不操心，可从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猛地在叶笙很小的时候将严厉母亲的一面爆发出来，即使家就在小学对面仍是要坚持自己接叶笙回家，叶笙听别的同学说羡慕，他只觉得身上好像有无数只虫在爬，那是种名为羞耻的感觉。

叶笙会没有表情的用手把裤子捏出皱纹，他不愿陈明月看出什么不妥，只能是慢慢的走，短短没多少的路变得长而难走。

他的脑海里全是沈君墨那天探出的头和粉白色的皮肤，叶笙的整个小学都在憎恨着沈君墨，这种人，怎么叫他喜欢的起来。

叶笙也因为这事和陈明月大吵过好多次，每次都是她低下身子说我相信你能做到更好，对吗？

陈明月从来不觉得自己控制欲强，她对叶笙说我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沈君墨的父母离异了他也能考上全班第一，而你有这么好的家庭环境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不好好学习呢？

叶笙就这样变得麻木，他带上了木刻的面具在屏蔽着一切，他的讨厌就像透明的藤蔓缠住了他。

变成了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苦痛。

叶笙现在已经很久没叫过一次妈妈而改用母亲替代，他对别人说的最多的一句是“我母亲”，好像前面那个小小的从属词证明了他们这么多年来的血缘关系。

他在此刻又看到了那张初见时带着期望，纯洁的，有些过于天真的脸，还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企盼。

也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被记忆里胶卷般的底片重叠，当沈君墨在学期末，在快要临近暑假的夏天，在风陪着阳光慢舞的夏天，转入了他的班级。

他的眼神一直都没变、有如当年那般美好。

叶笙忍不住摘下帽子，阳光下的脸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想把在心中郁结多年，积压的情绪都说出来，把那种被时间冲刷后，难以释怀的，并称不上是讨厌的，只是无法变得亲密的关系诉说出来。

阳光一下散了，就像电影，人流群奔涌而出，都是看不出神色的，被模糊开的脸庞，沈君墨往前伸出手来也没能将两个人抓住，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