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过这个地方么？我来过这个地方么？我之前知道这个地方么？我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曾来过的痕迹。
我应该是第一次家人旅行来到这里。
桅杆上的风帆被鼓吹得“哧啦啦”地响，我们从岸上的旅社窗台向那边瞭望。沙滩是白色的，且只有一个木板连往那艘大船。这个旅社也是那艘船主人经营的，他的势力遍及了这里一半以上的地产项目。地方根本无法掌控这样的局面。而最开始这只不过是个小渔船而已，三年前新的主人接手，突然转变了所有的管理方式。
镇上寂寥无人，安排我们到这里的人早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我心里有投诉的想法，但这种能被预料的状况也和这地方挺般配的。
“你该去向那船上的人说说，我们昨晚住在这里时，有东西被偷了。”妈妈手肘撑在窗台上，另一只手压着帽子，以免迎来的风把帽子给刮走了。她裸露出的皮肤上有很多遗留下的，无法消除的伤痕，我记得是爸爸弄出的伤。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嘟囔道。
“那我陪你去。”诺阳挽起袖子说道。诺阳是我表妹，我们这次出来时是带着她一起来玩的。
“如果有吹风机，顺便让他们带个过来吧。头发洗了后一直湿哒哒的，这潮气让头发总是干不了。”
“哦，知道啦知道啦。”我拉着诺阳的手，一路小跑下楼梯，回答声一直从下边传到上边去。而妈妈仍守在我熟睡的弟弟旁边，照顾着他。
那是妈妈和爸爸的孩子。她则是我的后母。我爸早些时候便去世了，听说是淹死的。
外边的风仍在“呼呼”地吹着，卷起大船旁放置的那些破布，把我们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我跟诺阳踏上那条宽木板，由于有些时日的陈旧，一上去就“咔咔”作响，像立马能踏出一个洞来，我们便会从那个洞落下水去。揪心地过了木板，便到了船的内舱大厅。里边挂着一条条的金饰，在水纹的映照下闪闪发亮。那些水纹正是从船底的破洞处显现出来的。它们在灯光下颤动着，抖动着，像缩起来的蛇。在大厅的一角我和诺阳看到了一个呈淡紫色的水晶球，诺阳惊叹道：“这是占卜球么？”
“别碰它！”我提醒诺阳道。
“我知道的，哥哥。我不会乱碰东西的啦。”诺阳将手背到身后。
内舱里静悄悄的，从更里边的一个房间里散发出的彩光吸引我过去看看是否里边有人。那是迪厅里边的旋转彩球应该焕发出的颜色，如果没弄错的话，昨晚在这儿还有一场热闹的聚会，有舞女，有DJ，有端酒的人等等。
我撩起房间前的劣质塑料珠帘子，发现里边也是空荡荡的。倒在地上的酒瓶子还在往外淌着秽浊的液体，那是因为船内一摇一摆，那看似凝固了的液体还不停地被流回倒出。房间内的沙发上满是污渍，或许是酒渍啊别的什么。诺阳说这个小房间的旁边有阳台，说不准能见着船上的人。
于是我踏着房间内的食物碎屑往前走，鞋子不小心将一个甜品派踩烂，黏在了鞋底上。我嫌恶地摩擦起鞋底来，因为那滑滑的感觉太让人难受了。诺阳见我这么麻烦，便自顾自地先钻到阳台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她的尖叫。我连忙赶出去，诺阳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一只拴着铁链的狗向着她狂吠不止，而铁链长度已经被拉到了极限。它锋利的狗牙毕现而出，还能看到它暗紫色的牙床。它似乎之前在打瞌睡，因为诺阳的突然闯入而被吵醒了过来。
我向狗挥起手来。那狗便哼着埋下头去，估计以为我是要拿什么打它吧。
“我们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诺阳对我可怜巴巴地说道。
“妈妈说帮她带个吹风机回去。”
“不想找了，我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这空气里还飘着种臭臭的味道。”诺阳嫌弃地皱着鼻子。
“好吧好吧，那等那些人出现后再来吧。”我拍着她的背，将她带离了那艘船。
回到旅社楼上，房间里没见着妈妈和弟弟。这怪怪的气氛让我心神不宁起来。
“姑妈！姑妈！”诺阳高喊着。这时听到楼下不断地传来“轰轰”地，像砸门的声音。诺阳看着我，我也回看着她，但眼神里同时传递出让她放心的信号。
我发现，声音是从楼下唯一一个卫生间传来的，妈妈的喊声与此同时也响了起来：“帮我开开门！”听罢，我一把扭开了卫生间的门把。妈妈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从里边出来，怀里抱着我弟弟。
“简直了，进去后把门一关，才发现从里边根本就没法打开了！”妈妈的脸因不好意思有些泛红。“我之前不停地拍门也没人应，只能等你们回来了。”
那个散发出恶臭的地方也是从这儿传出去的。
“妈，你手机呢？”
“在楼上的包里，没拿。”
“我们在这儿都掉过一回东西了，你去哪儿就随时揣着手机，好吧？”
“呃，你们那边弄得如何了？吹风机拿到没？”
“没有，那边也还是没人。”
“真是奇了怪了。”妈妈安慰着在怀里哭出声音来的弟弟。“出来旅游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档子事儿。”
“还有更奇怪的事。”我将卫生间的门拉开至一半，外边的一面是可上锁的，但里边却连个门把也没有，也难怪刚才妈妈拧不开了。
“为什么要这么设计呢？这地方还真是破到不行。”我将手插回到衣服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妈妈用手止住我：“别抽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今天过后我们就走吧，这地方糟透了。”
“可是机票很贵呀，不能因为这个就白白浪费了时光。我相信这应该是快乐来临前，偶尔的不爽。”妈妈挠着我弟弟的头发。
“那随便吧，我是不希望明天也这样。”我回到了楼上去，扬声道：“我们把随身的重要物品带上吧，去这附近又看看，有没有什么小集市。”
“旅游之前介绍过我们住的附近是有个集市的。”
“那就正好了，快收拾一下吧，妈。”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们转到了一条闹嚷嚷的街上，其实这整个街都有着许多不同的客栈，价位也都有不同，我说怎么不最开始选在这边的街上住，妈妈说不想东西搬来搬去的了，累。
街尾的自助早餐店里，我们吃了些油条，包子，菜叶粥，半个鸭蛋及小杯的豆浆。诺阳呈来一些泡菜，说道：“早餐尽管简单，但我都能吃得很饱。”
“正好慰劳一下刚刚你受到惊吓的脆弱心灵。”
妈妈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泡菜：“她受到了什么惊吓呀？”
诺阳抢着为我说道：“一条狗！一条狗把我吓到了。”
“哦，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
“这对我来说就是个大事儿，姑妈。”
弟弟在这时“哇哇”地叫出声来，妈妈用手臂摇着她的宝贝：“他饿了呢，我得喂他点奶喝。”说着，她便要撩起自己的上衣来。
我放下筷子，对妈妈低声说道：“拜托了，妈，别在这里喂吧......”
“可旅社里没热水，我也充不了奶粉给他喝呀。”
“这就是我们要换家旅店的原因呀。”
“那你去问吧，看能不能订到。”妈妈捋了一下额前垂下的头发。
“一起去吗？”
“好呀！”诺阳又挽住我来，我们便出门去，问起周边的旅社情况来。
每一个店主人一见到我就跟见了什么一样，不愿意待见，双眼回避着：“这是干嘛？”
“住房呀！”
“对不起，没空房了。”
接下来一连片的旅社也都是同样的回答。“没空房了，抱歉。”
“怎么会？你们明明店门前都放着‘内有空房，欢迎入住’的招牌。”
店主人慌忙提起门口的那块招牌架子，舌头打着颤：“我们不开张的，行了吧？”门随声闭上，里边“哐”地被插上。
这些人干什么呀......做不做生意了呀？我简直遇到这鬼地方了！我积蓄着怨气和诺阳回到了妈妈那里。
“不用问我了，没订到。”没等妈妈发话，我就沉着张脸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怎么会呢？你一直都是很有办法的人哪。”妈妈将茶推到我面前，我没有动。
“哥哥对这个地方很失望。”诺阳努着嘴说道。
“那你呢？”
“我无所谓，只要不是让我呆在家里，去哪儿都很好玩。”诺阳晃荡着两条腿，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路人。
之后我们一行人顺着街走到了一个大户人家门前，坐台阶上的老妇人是一身异装打扮，见到我们头也没抬一下。她在用涂白过的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巾，手上的皱纹像树的纹路及泥泞的沟壑。我蹲下身去，轻声问道：“老奶奶，不好意思打扰你一下，你知道这哪里有可以住的地方么？”
老妇人将手放了下来，安稳地搭在膝盖上，那里搭着舒服的花麻布，被阳光已经晒得暖暖的了。她整个动作都像一只猫那样，缓慢的进行着，话也是慢悠悠的：“你们住的那个地方不就挺好的么？”
“咦？”
“这是什么测试么？”
“您在说什么？”
但老妇人那之后便不再说话了，呆坐着像一具台阶前茶色的木雕塑一样。我发现她穿着草拖鞋的露出来的脚趾只有九个。
她知道我们住在那艘船旁边么？
诺阳已经无聊得开始踢起墙边的石子儿。妈妈说差不多了，回去休息休息再去别的地方。我应了声，便跟在她们身后默默地走着。
我来过这个地方么？我来过这个地方么？我之前知道这个地方么？我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曾来过的痕迹。
一天平淡地过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年幼的小弟弟被钉在那艘船的船头上，裹布都沾满了血。我惊吓着醒过来，发现我的家人在安静的夜晚里仍睡得很沉。
第二日的清晨我已经听见船那边有传来人声了。诺阳起来上厕所见到我要出门，便想跟着。我这次让诺阳不用再跟着我来，我自己去便行。
在船的甲板上有个裸露着黝黑胸膛，健壮无比的男人。他瞄了我一眼，将毛巾往肩上一搭：“你来啦？”
“我们早就来了。昨天你们把我们晾在那儿足足晾了一天。”
“假期还算过得愉快吗？”
“一般吧。”
“过完假期一切就又都该回归正轨哪。嘿嘿，还不是正轨......”
我见他说话语气有点怪，就没再钻牛角尖问到底：“我们想在这几天逛逛周围的景点，还有旅社的柜子最好有个锁，我们第一个晚上时有东西失窃了，虽然损失并不是特别重的那种，但还是得让你们注意一下这方面的安保问题。”
“那些是总有的事。能从你嘴里冒出‘安保’这个词，还真使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呢。”他回过头从一堆粗绳里整理出一个小推桌来，桌的隔箱里，他拿出一个电吹风来：“那女的是不是有要这个东西？”
“那是我妈！”我不悦地说道。
“得了吧，怎么叫也都是女人。戴着羽毛做的耳坠......还得打理经常会缠在一起的头发......”
“谢谢，”没等他说完，我已从他手里拿过了吹风机：“只是不想在这种地方感冒而已。”
男人高声道：“等她们醒来，你跟她们说，午饭为她们准备的是焖牡蛎。”
我瞥到舱内的水晶球中有如云雾般缭绕的光景，很是奇异，但只不过是房顶光线折射出的效果。
“我把吹风机给你拿来了。”
“哦，你放那儿吧。船上的人回来了？”
“有个男的守在那里，说中午请我们吃饭呢。”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妈妈又站到了窗边，看着船上围挂着的，忽闪着的彩灯一个个灭掉，运货的人起早经过木板进入了内舱。
“唉，我发现你总是忘掉些事情。”她低喃道。
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注定之后的每一天都会有些不一样，因为一家人的旅途有了进展，有了计划性的行程。我的包里塞着她们的水壶，她们可以随时在有可饮用水的地方接到水。
“哥哥，那个带领我们的人总感觉凶巴巴的，都不说话。”诺阳偏过头来小声地跟我说道：“而且他的手臂上有好可怕的纹身。”
“诺阳，那个叔叔是个很好的船师傅哦。”
“那个我倒不知道，我只是不太敢靠近那个人。”
我摸摸她的头，走到了前边去。
宜人的景色让我们几乎忘了之前所有的不快，我也渐渐明白家人对此地所生出的情感。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站在那艘船的甲板上，望着下边流动的波澜，享受着片刻的惬意。船上的劳务人员似乎都远远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那晚上，他们又进行了一场狂欢，光着身子泡在灌满啤酒的木桶里，用啤酒来擦洗身子。有许多女人也参与进来，他们便把酒瓶摔得到处都是。我支出手臂紧紧地闭上我们房间的窗户，将这些野蛮人的糜乱同我的家人隔绝开来。
起伏的叫嚷声仍透过窗户传进来：“回来吧，回来吧......”一些女人嬉笑着，附和着，喊着同样的话。那晚上与之前的宁静有着强烈的反差，我很是担心诺阳她们因此而很难睡着。
午夜，蹿出的冷风将没法锁上的窗户又撞开来。可我模糊间又感觉自己睡得很沉，在这种半睡半醒之间飘浮着，像个有罪的灵魂一样，寻找着可逃避的地方，飘出窗去，直到第二日被小孩子的哭闹声吵醒。
今天是向船上的告别的日子了。
诺阳又去上厕所了，这应该是她每天早上的习惯。
我让妈妈先在屋内收拾行李，我去船那边把费用付了，顺便向那些近日照顾我们的人道谢。
风并不如晚上那么强劲，微风拂面却仍有凉意。衬衣外边挂的十字架被吹偏了位置，我用手指又将它扳着扶正了过来。
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曾让我感到不悦的男人正在将被网遮住的鱼放进桶里去。我上前几步，声音因为昨晚有些受寒而听起来是沙哑的：“我们今天就离开了。我现在来把钱付给你。”
男人一听，像醉醺醺的那样晃着身子走了过来，阴沉着脸，一双手如同钳子一样钳住我，声音就是在咆哮：“离开？让她们离开就好了，你得留下！”
“放开你的手！”我瞪大了眼睛，退到了船与地面的连接处，那块木板上边。
男人开始使出拳头砸向我的脸，我稳住平衡躲开他的拳头，用脚踢向他的膝盖，他吃痛地弯下腰去，我便推了他一把。这一推可不好，将男人从木板上直接推落到了船下，摔入水中。我惊惶地逃离那里，冲回客栈的房间：“妈，我们得离开这里！快点！那个男人很奇怪，我想他还会过来的！”
“你妹妹诺阳还没回来！你快去找找她！”不知情的妈妈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拎起自己刚收拾好的那些东西来。
我抓起行李包背在身上，下楼拉开厕所的门！诺阳没有在里边。
“诺阳！诺阳！”我高声呼喊着，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到那艘奇怪的船上边。刚刚落下去的男人已经不那里了，但地面上有沾着水渍的脚印。我环视了下四周，看到船上聚满了昨晚在船上发狂的人群，我发现他们多数都光着脚，一双脚只有九个脚趾头，那是作为一种记号出现的。
“我妹妹诺阳呢？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他们都知道诺阳的去向。
我冲上去，抓着一个人的肩头摇晃着：“我妹妹在哪儿？”
“这个假期已经结束了。”
刚才的男人从他们中间湿着身子走出来，他们也都跟着围拢过来，血红的眼睛逼视着我。
“诺阳！”
男人用强力的臂弯将我的头卡在中间，以以窒息性的压迫将我的意识禁锢。我用余下的双手拼命挣扎着，一只手想拉离开他的手臂，一只则向上罩住他的面庞。他的声音就像洒了毒液一样在我心上“嗞嗞”地腐蚀着：“你将自己的母亲占有，那个婴儿便是你的孩子。那个女人已经不再是的你的母亲了！”
我只能发出些不成句子的呻吟。
“诺阳是和你从小长大的亲妹妹，因为她一直想逃离这里，便被你锁在了无法打开的房间内，直到她没有生命迹象为止。“
“我是内心里希望她留在这里的！希望她说出那样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我的手继续向上攀了上去，手指挖入男人的眼窝，那儿能感受到他心脉的跳动，我剥离开那处温热的连接。男人随即发出惨叫，松开手来。我“哗”地跪倒在船只的甲板上。刚刚的群众都显出一片惊恐的神色，全部伏在地上：“欢迎你回来，船长。”
粗糙的鞋底摩擦着地面，我从地上撑了起来，将手里的那块温热递回到那个男人面前，并一把将他扶起，带血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使其赤裸的肩头赫然出现了明显的血印。继而，我转回面向群众道：“我回家了......”
确实是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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