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最近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怒不可遏。
自从两个多月前蓝思追和金凌一同夜猎，蓝家那小兔崽子舍命冒险救了金凌一次之后，金凌便颇有些魂不守舍地三天两头往蓝家跑。
以前金凌是在云梦的日子比金家还要长，现在倒是在蓝家的日子比在云梦要多。
不仅多，事实上，江澄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自己的亲外甥了。
江澄连着三次上金麟台都扑了个空，火气一发不可收拾。
好好的金家家主不当，跑去蓝家干什么！还乐不思蜀，生了根了？
江澄一不做二不休，提了紫电就直奔姑苏。
云深不知处雅逸宁静一如往昔，白墙黛瓦，园林错落，蜿蜒曲折，雾气漫漫。
姑苏蓝家弟子远远地看见江宗主气势汹汹横眉怒目地来了，不敢硬拦，一边着人往内禀报，一边跟着江澄的大步子一路小跑，三转两转就来到了正厅。
江澄也不客气，大喇喇一坐，端了蓝家弟子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架势颇有些盛气凌人，摆明了要来找麻烦。
“江宗主，好久不见。”江澄等了片刻，便见蓝曦臣一身俊雅白衣缓步而入，语带笑意地朝他施礼招呼。
“蓝宗主别来无恙。”江澄看他一眼，也不起身见礼，只生硬地应了一声。
“不知蓝家在何处得罪了江宗主，竟让江兄不辞劳顿亲自到姑苏走一趟？”蓝曦臣见对方面带怒意，心中思忖片刻，只得自己微整衣袍坐下。
江澄蹙了蹙眉，冷哼道：“还不是你那好弟子蓝思追，自从上次救了金凌，现下是一天到晚和他厮混在一起！金凌人呢？让他出来！”
蓝曦臣蓦然被这样兴师问罪，心中十分委屈，但大抵明白了来龙去脉，温言道：“原是因为金宗主之故，只是江宗主今日来找他可是不巧了，贤侄昨晚随着蓝思追他们一同去了万溪谷夜猎，估计没有三五日回不来。不过江宗主请放心，我敢担保，这次他们去的地方并无太大危险。恕在下多言，其实小辈们交好，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怎劳得江宗主为他们动这样大的火气。金宗主年纪这样轻就接管家主之位，想来还未十分适应琐事操劳，偶尔过来找旧日玩伴们倾诉解乏也是情理之中，江宗主也莫要对他太过严苛才好。”
“呵，严苛？”江澄细眉一挑怒而起身，眼神冷冽如冰，瞳仁却仿佛要冒出火星来，“金凌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不管他，谁管他？如今他成了家主翅膀硬了，旁人又有谁管得了他？饶是如此，他都这样不知严于自律，若是我再放任些，他还能想起来自己姓什么？还有你们家那个混小子，表面上看着是个稳重模样，竟由着金凌不务正业三天两头地往这跑，金家这位子好不容易才坐稳些，若是这个时候有人趁机作妖再掀风浪，金凌和那混小子，谁能摆平？”江澄越说越气，忍不住狠狠瞪了蓝曦臣一眼。
被江澄这样一通不分青红皂白夹枪夹棒地数落，蓝曦臣不但不恼，反觉得江澄这人颇为有趣。别的世家家主多是喜怒不形于色，说话做事婉转圆滑，毕竟人多口杂，身为家主总要权衡关系利弊，所以格外谨言慎行一些，然而这江澄直来直去，场面话也不会说，心里想着什么脸上立马就表现出来，一生气就活像个火药篓子一点就炸，做事也是风雷手段凌厉直接，简直像个任性的大孩子一般。
蓝曦臣认为在哄孩子这件事上，自己还算是拿手的。小的时候，蓝忘机不高兴了，别人看不出来不知道，是自己上前去哄。后来长大一些，别的师兄弟们触犯了蓝家家规受了罚，也是自己在哄。再后来，当了宗主，这一家子的大事小事，上到叔父蓝启仁，下到被蓝忘机冷冽脸色吓哭的新进弟子，也是自己在哄。
“江宗主所言极是，蓝思追回来之后，我便让他好生反省，与他说明此事关系厉害。这孩子，怎好意思老让金凌往蓝家跑呢？江兄，这只怨我蓝家家规管束地太严了些，如若不然，我想思追也乐得自己往金麟台去的，必不敢每次总劳动金宗主大驾。”蓝曦臣少有地起了开玩笑的心思，故意歪曲对方的意思戏谑道。
“不许去！”果然江澄激动道，“两个半大孩子整天搅在一起，能做出什么事业成绩来！”
“好好，都听江宗主的，这样吧，我让思追此后闭门思过一段时日，不得受外界所扰。”蓝曦臣应着对方的话认真承诺道，就感觉在给一只什么大型动物顺毛一般。
“不错，正是如此。”江澄点点头，眉宇间亦不再泛出隐隐戾气。
蓝曦臣见对方脸色稍霁，便劝道：“江兄远道而来，何不在云深不知处小住几日，也好让我尽这地主之谊。”
江澄摇头道：“云梦事情繁多，既是那小子不在，我也得走了，蓝宗主，抱歉，叨扰了。”
蓝曦臣微笑道：“江兄又何必如此心急，思追每日都会传讯给家里汇报进展，此时他们一行人必定已到了万溪谷，江兄稍等半日便知今晚夜猎状况，他们收获如何。”
“这——”江澄抱着胳膊有些犹豫，金陵那臭小子是决计不会主动给他报平安的，要得知他的状况却还得通过别人，真是憋了一肚子火，然而确实又有些担忧……
蓝曦臣见对方神情有些松动，便笑道：“江兄莫不是嫌我这姑苏厨子不合口味？放心，我家前些时日请了一位云梦莲香楼的大厨，据说那一手本地菜系是十分地道。”
江澄微微惊讶，旋即又恍然大悟，呵，请了一个云梦厨子还能是因为谁的缘故，准是那魏婴偶尔来一趟姑苏又吃不惯这里的饭菜，那蓝二还真是煞费苦心！
两碗香甜可口的莲藕排骨汤把江澄的火气算是彻底浇熄，方愿意坐下来与蓝曦臣手谈一局，一边对弈一边聊些仙门要事。如今金家势力大不如前，仙督之位也一直空悬未定，修仙世家对这个位置众说纷纭，有的说干脆取消了以免重现当年温金之乱，有的说要再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宗主来统筹大局，有的说干脆来一场修仙界切磋大会，人人皆可报名参加，最后以能者居其位。各方争执不下，就算蓝家再怎么想置身事外也无法避免地在利益纷争中被多方势力拉拢示好，江家同样不能免俗地被牵扯其中，于是两人也颇有话说。
言谈之中，蓝曦臣发现这江澄虽然脾气不好，却看问题颇为一针见血，见解独到。江澄言辞犀利直接，若是换了旁人，少不得一言不合受了他刺激便要气冲头顶争论不休，然而蓝曦臣却是个最难动气的，与江澄意见相左之时，也只微笑着不置可否，等对方心平气和之时再恰到好处地道出自己一两句不同观点。江澄容易切中要害却不擅表达，蓝曦臣却善于梳理前因后果逻辑关系，从对方嘴边一两个蹦出的词便能推断他心中所想。最重要的是，与江澄说话不用去考虑这人的意图有几分真假，不需要费神去分析他的话是否别有深意，蓝曦臣一旦适应了对方强势的说话方式和语气，便感觉能与之畅谈不拘。
两人虽然小有分歧，却在大方向上观点一致，都赞同取消仙督之位，既然每家每派道义宗旨都不同，百花齐放各自发展便好。几轮对弈下来便到了晚间，蓝曦臣拱手认输，江澄三胜两负，心中得意非常，冷峻的脸上也染上几分掩藏不住的喜色，又加上蓝思追的消息传来，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便又饮了些许蓝曦臣不知何时藏着的米酒，最后江澄索性在云深不知处歇了一晚第二天起身告辞回云梦。
竹影摇曳，泉水淙淙。江澄走后，蓝曦臣独坐书舍怔然不语。他茫然心道，为什么有的人在身边处了许多年情同手足却最后发现并不懂他，有的人明明平时无甚交集，却只相处短短几日，便仿佛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呢。人心复杂，最是难测，若是可以，有生之年只希望能活得简单一些，明白一些，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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