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涧。
夜猎。
江澄以往就喜欢身先士卒地冲在阵前,现在更是带着一股汹汹气势,简直不像夜猎,倒像是在搜山。
他虽然身体走在前面十分锐不可当,可却并不身心合一,导致远处山谷里一抹蓝色悠悠然地掠过来也毫无察觉,或是说无心顾及。
再等他回过神时,那人已经到了近前,他再想躲或是装作没看见也来不及了。
竟然能遇上鲜少外出夜猎的蓝曦臣。
突然再次见面,江澄竟生出一种想要立刻逃离的尴尬。
然而身为宗主的他却并没有这个机会。相反,他只能站稳身形,端出一副架势上前打招呼:“蓝宗主。”
蓝曦臣同样也清减了不少,清秀端雅的脸庞似乎笼着一层看不分明的愁绪,他依旧微笑道:“江宗主,许久不见,与我客气生分了许多。”
江澄默然不语,他不擅虚与委蛇,又自知有愧于对方,便再也编不出什么寒暄的客套话来敷衍。
一阵诡异的沉默。
“晚吟,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蓝曦臣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心中一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熟悉的称呼在耳边响起,江澄忍不住心中一动就想说话,可一抬头望见对方关切的双眸,却又生生吞进去了每一个字,他怕一开口,自己的底气和长久以来的坚持便全泄了去。
“……唉。”蓝曦臣等了半天却未得到对方的只言片语,终于摇摇头,苦笑道:“你不用这样顾忌我的,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好……罢了。”
蓝曦臣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江宗主若是觉得蓝某先前多管闲事叨扰了,那便在此向江宗主赔个罪,在下并无他意。”
江澄看着对方,脸部肌肉抽搐几下,却生生忍住了,只蹦出六个字:“蓝宗主言重了。”
两人终是无话可说,别过后背道而行。
这次他们要对付的是一个高阶魔,名为食魂。
这个魔攻击力并不强,目前为止也没听说他会吃人伤人,但是尚未有人发现它的实体,行迹十分诡秘。且此魔特别善于制造幻境,往往一不小心中招的人要么就是在幻境中醒不过来饿晕了,要么就是迷路一脚踏空摔死了。
所以这次蓝家和江家都想到了一个法子,就是声东击西各个击破,多派人去分散此魔的注意力,它一次制造一个幻境容易,且场景可以造地十分真实,但一次做出几十个幻境法力便会被大大削弱,到时候被逐一轻易识破的可能性也就大得多了。
原本蓝曦臣并不用来,然而这段时期他也着实不想呆在家里,况且蓝家的弟子多半心性单纯,他担心这些孩子们会被幻境里看似真实的伎俩蛊惑,于是还是远远地跟了来好及时援手。但是为了锻炼弟子们的实战能力,除非万不得已蓝曦臣并不打算出面援手,否则若是让他们有了依赖心理,这次夜猎就没有意义了。
既然这食魂并无什么攻击性,江家弟子们便两个一组分散开来四处寻找,各人带好了一只示警烟花便开始干活了。
江澄如今是愈发孤僻阴沉,他不要人跟着,自然也没人非要跟着他找骂不可。以他的修为对付这个食魂是绰绰有余,是以江家弟子也没有必要随身保护他。江澄之所以来,纯粹是心存杀意,想要动手而已。
他一人完全不拘路线,只闷着头根据那魔物的喜好一个劲地往前走,然而几乎翻过了大半个山却半点踪迹也没寻到,不由十分气闷焦躁。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处山涧,这里流水潺潺,空气湿润,旁边已经没了半个人,仅有燕雀叽喳之声,他来到河里洗了把脸,先前的燥郁之气方才压下去了一些。
一路上他想起蓝曦臣的那几句,越回味越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般,然而他天生却有一种莫名自负,总认为自己才是对的,这与他的信念相悖,他想来想去忍不住一拳隔空狠狠打向水花,激起一片游鱼蹦跳。
正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像是一位娇俏女子。他猛然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然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必有蹊跷,他心中一动,忙循着那声音来源追去。
那声音也似乎要引他过来一般,只要江澄稍稍停下,便会在某个方向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娇笑。他走着走着,忽然来到一棵苍天大树前,初时觉得已然再无前路,然而绕着那树一转,竟发现茂密的枝叶之后竟是一处山洞,他扒开枝叶瞧去,洞内竟然别有洞天,深不见底。
他自知进去说不得就是机关陷阱了,是以并不轻易踏入,只在洞口冷笑道:“这就是你的老巢了?既然都已经到了门口,还不现身?”
“客人既然来了,怎么不敢亲自一探究竟。小女子不是自夸,我这洞内奇景,怕是客人往日里见不到的。”
“你不用激我,若我贸然闯入,岂不正好中了你的下怀。你若是不现身,我江家自然将你这洞府好好参观个遍,只怕你到时候消受不起。”
“呵,我原观客人是个本领高强的,却没想到还是这般胆小,竟硬要拉着许多人来壮胆。你放心,这洞穴里的一石一湖都是自然形成的奇景,我可没这么大力气去做什么机关迷阵来对付你。你怎么进去,自然怎么出来。”
江澄自视甚高,到底受不得这么激,当即冷哼一声,抓住藤条便跳了进去。
只见这洞穴初时狭窄,下去之后渐渐宽敞,并分成不同的石径,四通八达。洞顶偶有小孔,缝隙中透出细微的几丝日光,使得洞中并不漆黑一片,反而显得幽深奇趣。江澄走了几步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这洞中有洞,洞洞相连,景致非常,洞中更有五光十色的几处深潭,一股清泉自洞顶石窟中倾泻而下注入潭水中,潭边清气缭绕、袅袅不绝,如梦若幻,仿若置身仙境之中。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惊叹,这洞底果然鬼斧神工,美不胜收,那魔物竟然半点没有虚夸。
他在这洞中没有察觉到任何血腥气或是邪气,稍稍安心的同时不禁疑惑道:“你既然占了这么一处灵气之所,为何不好好静心修行,偏要兴风作浪?”
“我没有什么害人之心,只是独自修行寂寞无趣,想找人陪我而已。”那魔物指引着他一边走一边道:“这位侠士,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同我一起在这灵气满溢之地修行,百年后一同升仙,岂不快哉!”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没有形态?”
“呵,这却不能告诉你。”那娇声笑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只这么一个愿望,你能替我实现么?”
“抱歉,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江澄摇摇头,拒绝地毫不犹豫。
前方幽蓝的湖水反光忽然消失了,洞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江澄早知对方有此一招,也并不惊慌,只打了火折子照亮洞壁,一边深深浅浅地继续往前寻找对方踪迹。
火折子只能照亮一小段路,江澄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有一黑色人影,心中一凛握紧了三毒,手中剑随时准备出鞘。
他正欲拔剑,却看到前面那人身形甚是熟悉,他定睛一看,却见那人回过身来,竟是蓝曦臣!
“蓝……宗主?”他又疑又怒,大喝道:“魔物,你幻为他人的样子做什么!”
“晚吟,是我啊。”那人低头浅笑的样子确实与蓝曦臣如出一辙。
“呵,你骗得了谁?”江澄早已知道这魔物最擅幻境,而蓝曦臣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岂会真信。他拔出三毒,剑身紫光流溢,一剑划出便是一道新月般的凌厉剑光,剑气直直劈向那人!
只见那人不闪不躲,被剑气劈中后退一步,捂住胸口愕然道:“晚吟,你怎么忽然动手!你,你——你,咳咳,那些信你都收到了么?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住口!”江澄羞恼交加,抬剑再次送出,直直刺向那人胸口,只见将刺未刺之际,那人的身形瞬间化成了一团雾气,消失不见了。
他正松口气,又听见身后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阿澄,你怎么在这里,过来给姐姐看看。”
那熟悉至极的温柔嗓音让江澄心中巨震,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蓦然看到了十几年未见到的姐姐,江厌离。
他大睁着一双杏目,眼眶瞬间红了,嘴唇抖了抖就要叫出声,可是理智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姐姐早已过世了……
“阿澄,我好想你,这些年你和阿羡过得怎么样,你怎么不过来,姐姐回家给你炖汤喝,好不好?”
江澄眼中瞬间流下两道泪来,心中答应了无数次:好,我们回家,一起回家。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江厌离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疼惜宠溺的神情。
他直直地看着她伸出手,江厌离正要伸手去拉,却忽然一道紫光划过,江澄指上的紫电瞬间化为一条嗞嗞作响的紫鞭捆住了江厌离,紫电与之接触的地方化为阵阵黑雾。
江厌离果然大惊失色叫道:“阿澄,你疯了吗?!”
“滚,你不是我姐姐。”江澄看着地面颤声道:“就算我会认错,可是紫电不会。”
“呵,是我低估了你!”江厌离也化为一团雾气散去。
江澄怔怔看着眼前消失的人影,脸渐渐扭曲起来,只听头顶那女子还娇笑叹道:“不过,这位郎君如此狠的心,方才连对自己钟情之人都能下得去狠手,薄情如斯,当真令人吃惊啊——”
“无耻妖孽!一派胡言!我灭了你!”江澄怒不可遏,登时发作,三毒在这洞内恣意翻飞砍杀,道道冲天剑气使得无数碎石滚落砸下,连洞壁都轰隆隆震了几震。
“郎君好大的火气,难怪那位俊俏公子受不了你,我也不敢同你一起修行啦,你若是还找得到归路,就且去吧!”说完一道黑雾闪过,江澄眼一花,便见先前那声音又消失不见了。偌大的洞内归于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钟乳石上缓缓流过的水滴声。
这洞里分岔甚多,江澄经过方才那一番追寻打斗,哪里还认得什么回去的路?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探路,一边探查着这边地势与水流方向。他走得累了,便索性坐下了休息,好这这洞里仙府空气还算流通,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而他坐下来休憩之时,便感知到了洞中气流之中夹杂着的一丝人的呼吸。
难道这洞里除了自己还有人?江澄不敢大意,连忙站起来,朝着那处走去。
他来到一处小洞前,洞口隐隐有幽光,他进去一看,原来室内石壁上燃着一盏灯,灯光下确确实实躺着一个昏迷的人,而那人,却正是蓝曦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