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夏壶蒙对本单位“第一支笔”向天歌很不服气。
有一天,他跟我聊天时,直言不讳地说:“向天歌只是弄了个市级作协会员,平常只会弄一些豆腐块式的小文章发表一下,这些只不过都是小儿科。”
我非常吃惊,很意外地瞅着他那张往下使劲撇着的嘴角,颇为敬畏地问道:“老向除了完成机关内部的公文,还业余写了那么多东西发表到一些报刊,已经很不错了,咱们单位在这方面好像没人能超越他吧?莫非你的文笔比他还厉害?”
“那还用说?我从小就喜欢文学,不,应该说是“热爱”或者“酷爱”文学,从中学阶段学生要写作文开始,我的每一篇作文都是班级里语文老师必读的优秀范文之一。后来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感觉写文章都是些雕虫小技,老鼠钻到书柜里——咬文嚼字,太没出息,尤其是公文写作,程式化,太无聊,哪里还愿意拿起来呢?只是这么多年了,我没显示罢了,老虎不发威,他们还以为是病猫呢。如果我略一施展我那如椽巨笔,哪里还轮得着向天歌之辈在此猖狂?!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我都不屑于动笔,像你这样的文人,不是也一样深藏不露吗?像咱们这种‘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肯定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
我诚惶诚恐地回答:“我只是小打小闹,算不上什么文人,也谈不上行家里手,跟向天歌也有老大差距,人家好歹是市级作协会员,我连县级的都不是。哦……难道你有什么伟大的作品问世了吗?不,你一定有!快说说,你那惊世骇俗的大作在哪里?能不能让小弟先睹为快呢?”
他面露不屑地摇了摇头:“这个嘛……作品还没完成呢……这个不用急,很快就能面世的。”
“哦?”我非常失望地问道:“那么是写了一部分了,还是有了宏大的写作计划了呢?”
他扬起高傲的头颅,冲着房顶微微一笑:“这个当然可以透露一下我的想法: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不,应该还早吧,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吧,就想写一部书,写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名著了,只写一部,宁缺毋滥……你知道中国四大名著吧?”
我说:“知道啊——四大名著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 ,难道这四大名著里边有你的大作吗?不,不可能啊。”
他有些恼怒地说:“那当然不可能了,我是说,我只是想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写出中国的第五大名著。”
“啊?那可真了不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仰望您了。”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了两个大拇哥。
平常让我顶顶佩服的就是怀揣梦想的人。有个成语说是‘后生可畏’,我可不这么认为——后生里边固然有一些好后生,他们勤勉努力,有志气有能力,人们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看到未来,但也有一些浪里浪荡,既可怜又可恨、整日浑浑噩噩、游手好闲,只比死人多口气的废物点心。所以我宁愿得罪顶头上司,也不愿得罪一个心中有梦、壮志凌云之人。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当中,我感觉直到今天才遇见了一个真正拥有伟大梦想的人。四十多年能有幸遇见这么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禁让我心潮起伏,肃然起敬。
刹那间,这个平日在我心目中平平常常的同事夏壶蒙的形象高大起来,跟他一比,向天歌那样的作家真是不入流啊,简直不值一提。
“那……这样伟大的作品,你还舍不得公之于众吗?能不能让我先睹为快呢?”我贪婪地咽了一口没出息的唾沫。
“对不起,这样伟大的作品,我构思了三十年,不,构思四十多年了,暂时仍然没有完成。”
“那我能不能先看看开头,或者看看你已经完成的那部分章节?”
“已经完成的章节?对不起,还没有。”
“那开头部分呢?”
“也……没有。因为这部作品谁都知道它是多么伟大,它是多么重要,所以创造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精品,必须慎之又慎,必须字斟句酌,必须精益求精,必须思想性和艺术性兼备,必须是人物众多,形神兼备,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经典,必须经得起千秋万代的读者咀嚼和鉴赏。所以我绞尽脑汁,多次构思,不敢有半点儿马虎,不敢有丝毫唐突。辗转反侧,朝思暮想几十年了,迟迟没敢动笔写出一个字。连作品的名字也是想了又想,改了又改,到如今也没有定准。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哪!”
“哦,我想起来了,你在二十多年前就曾经说过,要写一部非常非常经典的名著……”
夏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是啊,没想到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能够完成这个伟大的心愿。”
“咳!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今年多大了呢?”
“五十五了。你放心吧,我一直在努力呢。这也算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吧。”
“咳!”
老实说,我对这个老龄产妇的难产多少有些不放心。我怕这位可敬的艺术家突然之间寿终正寝,让他这部宏伟巨著胎死腹中。不,好作品不是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属于全世界的,旷世杰作万一带进他的棺材里,不能让世人大饱眼福。那就是亿万观众莫大的遗憾了。
“那你这部作品什么时候能面世呢?我可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说实在的,你还真得耐心等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说不定哦……”
此后每次见到他,我都不忘问一句:“那部巨著怎么样了,大作家?”
他总是胸有成竹地笑笑:“还在构思,别着忙啊。”
我皱着眉头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你看人家那些网络作家,每天几千字,甚至几万字,一个月就是一本书,你怎么几十年,还没有写出一个字呢?”
他哈哈大笑:“这就是他们完成那么多作品,却不能成为经典的原因——太多太滥太快,都是快餐式的垃圾食品,上边吃进去没一会儿,就从下水道里冲走了。你看历史上那些大作家一生致力于一、两部作品,只有区区几部作品能够达到家喻户晓,大浪淘沙,优胜劣汰,价格不等于价值,快速、高产未必产生精品。”
又过了三十几年,夏先生不幸去世了。他果然没能实现他完成“第五名著”的宏伟构想,甚至连一字一句,连小说的名称都没有写出来,统统地烂到他的脑子里,带进了他的坟墓里。在他清晰地告诉我他有这个伟大梦想之后一直到他去世,其间,我曾三番四次地找过他,关切地询问大作的进展情况,他总是笑容满面地告诉我:“还在构思当中,还没有写出开头呢,谁都知道的,万事开头难嘛!”
咳!现在我终于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了。
平生让我最受不了的是骗人的鬼把戏,让我最深恶痛绝的是吹牛说大话。
曾经有个故事,是说一个硕大无比的鸵鸟,带着难以抑制的满腔激情,向全世界庄严宣告:我要飞了,我要飞了!
全世界的生灵都怀着极度崇敬的心情自动为它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飞行跑道”。期待着震惊世界的奇迹发生。
紧接着它又高喊了数次:“我要飞了!”“我要飞了!”……
以凤凰为首的飞禽们在天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列出队形,欢迎鸵鸟走出自我,实现名实相符的伟大壮举。
但是,鸵鸟张开它那硕大无比的翅膀,简单呼扇了几下之后,就再也没有飞行的意思了,万千生灵都能看出来,它“试飞”多次,其结果都没有离开过地面一丝一毫。
为此,很多人对动物学家将鸵鸟归为鸟类愤愤不平。
老夏就是这样一个“鸵鸟”式的人,他一直告诉人们他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到头来却没有写出传世名著的一字一句,就无声无息地走向了坟墓。
咳!老夏你太不够意思了,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让我们以后再也不敢相信说大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