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年唯,是年家这几代里唯一的女孩
名字是祖父取的,他说,唯字是独一份的,人若守得住这份独,往后的路,便能走出独一份的风光
年家善御兽
那时的年家老宅,朱漆回廊绕着灵兽小院,晨雾里总飘着喂食灵兽的药草香。祖父常把我架在肩头,走在廊中,看这鸟飞鱼跃。偶尔也会教我辨灵兽,说我抓周时选中的那只蜘蛛叫窥影蛛,可以操控其他小蜘蛛,并且看到它们眼中的景象,是很适合用来刺探敌情的灵兽
他说这话时,衣角扫几片枝叶,惊起藏在里面的几只飞虫,我趴在他肩头笑,看他摇头晃脑地把手中的文书放下,又继续絮絮叨叨讲哪只灵兽爱啃他心爱的花,哪只灵兽又最听不得喧闹
母亲偶尔在廊下做针线,银针穿进穿出便绣出一只翩飞的碟,听见我的笑声,便搁了针笑骂:“唯儿再被你惯着,怕是要无法无天了。”可她给我裁的襦裙,永远留着最宽敞的袖口,好让我追灵兽时能肆意奔跑
那些日子,像淌在蜜罐里的糖,稠得化不开,连风里都裹着家的暖
直到那夜,年家上下急促的脚步声撕碎了寂静,我那时不懂事,只知道他们嘴里来来回回都念着几个词——“封印”“祭祀”“黯族”
后来,祖父的外衣还挂在衣架上,灵草味没散,可穿它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黯族的军队打进了年家,年家上下都几乎折在了战争的烈火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再醒来时,周遭是全然的陌生。白墙,白床,还有一个穿着素净的女人,她握着我的手,声音轻得像羽毛:“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她是月家主母,她告诉我,黯族忌惮年家的力量,所以让五个暗卫带人攻入了主家,屠戮了灵兽,以及所有御兽人,等其他家族的援军赶到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而我,提前被母亲藏起来,倒成为了最后的幸存者
我自此在月家住下了,这里的宅子和年家不同,没有那些刷着朱漆的回廊,院子里只有几棵茶树,春天时总萦绕着淡淡的清香。月伯父不善言辞,对于我这个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孩子,不知怎么安慰,却总在我抱着窥影蛛哭着思念家人的夜晚,默默给我端来一杯温牛奶,月伯母心细,发现我怕黑后,便在我床头放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橙黄色的,像记忆里无数个夜晚,母亲为我点亮的微光一样
允禾是月家的小姐,比我大好几岁,像盛开在阳光下的向日葵,鲜活又明亮。我初到月家的时日,她从不问我从何处来,为什么要住在这,只是牵了我的手,带我在院内放风筝扑蝴蝶。偶而,她也会指着我肩头的窥影蛛对我笑:“小唯,这蜘蛛只听你的话吗?好厉害的样子!”她的笑永远明艳而张扬,眼底像闪着无数稀碎的光,只消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她还有个不爱说话的弟弟,叫月祈安,只比我大一岁,第一次见我时,他正蹲在院子里看地上的小虫打架。见我缩在月伯母身后,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过来:“我叫月祈安。”
糖果的外壳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芒,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见我不动,他没好气地把糖往我手心一塞,嘟哝了一句“怎么呆呆的”,便揣着兜走了,不管月伯母怎么笑骂他也不回头
除我以外,月家那夜还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年龄同月允禾相仿,只是不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又是从哪来的
月伯父说,捡到他时,他躺在死人堆里,一双眸子全是对生的渴望,便想着家里三个孩子是养,四个孩子也是养,就一起带回来了
月伯母给他取名“云归”,意思是不管他从前如何漂荡,如今这里就是他的家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我们四个就这么捆绑在一起长大了
到年纪的时候,又跟着拜了族里一位长老为师,学习骑刃王和自己所觉醒能力的运用
师父收我入门那日,看着我肩头的蜘蛛,眼底是满满的笑意
“年唯,你和你的灵宠都很有灵气,比起练习能力,或许成为御兽师会更加适合你。”
我怔了半晌,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本能涌起的排斥和逃避感几乎快把我淹没,我刚想颤抖着出声拒绝,却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月允禾挡在我面前,“师父,还是要等小唯学习一段时间后再做决定嘛,现在还为时尚早。”
“允禾有理,那年唯,你就先和师兄师姐们去训练吧。”
被解了围,我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月允禾,但她只是冲我笑笑,便拉着我往训练场去了
原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但晚上她却在我趴在栏杆上眺望年家方向时,走到我身边,语气温柔
“小唯,这件事从来不应该成为你心里的软肋,而应该化作你刺向敌人的利刃,你身上流着年家的血脉,有怎么能让它就此埋没呢?”
她走后,我想了很久,有祖父把我架在肩头,穿过回廊的画面,有灵兽追着蝴蝶跑,飞虫惊起,我的笑声在黄昏荡开的画面,也有我坐在母亲身旁,看着她一针一针绣出我最喜欢的那身衣裙的画面……可记忆终归是记忆,回神时,只能听见突下的小雨淅淅沥沥打在屋檐的声音
后来,我想通了,既然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那更要带着年家的,月家的期许,在这新的屋檐下,长出属于自己的筋骨
就像祖父在为我取名时所盼望的那样
但大概在我十二岁那年,争斗又一次爆发了,而这次换来的结果是月伯父和月伯母的牺牲
彼时允禾刚成年,甚至没来得及难过,便坐上了月家家主和狐部族长的伪装,来安抚部族中手足无措的百姓
她仿佛有什么预感一般,在继位后不久便迅速与月云归完婚,有了自己的孩子。而那些和她一样出身于其他部族本家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相似的道路
我问过她,她只是笑,“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时间还有多久了……但是,事情不会在我们这辈结束,我们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再后来,我便在她的安排下,跟着月祈安师兄一同前往钢之城,蛰伏在竹叶青身边
临走前,允禾说为了不在外暴露身份,我们可以起一个代号互称,她和祈安有月家自己给的称号,就不用再取。但我不太会取名,迟迟都决定不了,最后还是她说,我那么擅长控制蜘蛛,不如就叫“蜘蛛夫人”,一听就很厉害
我接受了这个名字,离开了月家,一走就是两年
本以为回家该是大功告成之际,却等来了允禾的坏消息
我和月祈安赶到时,她躺在地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是招手示意我靠近,扯出一个笑容
“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允禾走后,我师兄做了家主,月家的小院里,我添了几株向日葵
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轻晃,风里又吹来淡淡的茶香。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摇头晃脑的祖父,哼着歌绣花的母亲,月伯父月伯母在茶树前说笑,月允禾和月云归躺在向日葵旁晒太阳
心里的伤疤一道又一道,开始被岁月磨平,像把钥匙,轻轻一转,就能打开那些细水长流的、关于家的回忆
我是年唯,是年家唯一的孩子,也是月家的女儿。前半生,我带着年家的期许,后半生,我要为了所有已故之人的愿望,好好活下去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