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仁医院是一座一甲医院,另一层身份就是云城最出名的医院。云城很偏,也很小,更似一个镇。经济落后、医疗水平便更落后。曾有人问过云城最年长的老人家,可惜的是,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康仁医院的故事了。
只记得康仁医院也不是一直辉煌的。
前几年的功夫,康仁医院是出了名的乱来。忘了哪一年了,云城闹了灾,据说当年死了不少人。那时候城外来了一群白衣使者,他们自称医学志愿者。像神仙一样而来、竟神奇的快速扼制住瘟疫。最后也选择留在了康仁医院。
他们的到来,好像雪中送炭,为云城平添了一份医疗力量。
随志愿队来的时候,小陶桉只有12岁。
12岁的小陶桉,又矮又瘦,脸色还有些蜡白。胸前系着已经皱巴的红领巾,一板一眼的落在白色大褂上。
若不知从何飘来一阵风,不光吹起陶桉胸前的红领巾,还有他凌乱的发丝。小陶桉有些邋遢、也有些颓废,喜欢抱着沈大夫的大腿晃来晃去。还有还有,嘴上要说什么:“等我成年了要做最好的大夫。”
12岁的时候他的身份是小小后勤;可现如今,他已经作为康仁医院的外科医生。小小的办公室,身后却奖杯积山、锦旗累河。
这边一声巨响,身后架子一晃,奖杯扣了一地。吓得陶桉思绪一乱,笔尖峰回路转划出了病例单。来不及去扶满地的奖杯,他只得出门观望发生何事。
“救救我爸爸!求求你们了!”
陶桉修长的手指扒在玻璃防护栏上,在二楼清清楚楚的瞧见跪在地上的少年,和担架上血肉模糊的男人,医院外响着耳熟的120急救声响。
倒是看不清少年的脸色了,但是猜也猜得到...轻叹了一口气,转回屋去扶奖杯。
惊讶的是,手机里也没有手术通知。
盯起办公室里的钟,才发现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了。扔下手中转个不停的钢笔,转手脱下身上的白大褂,从桌上抄起一张蓝色的卡,漫步踱去二食堂。
二食堂一片好风光。院士、教授以及主治大夫一些长辈喜欢一食堂的番茄牛腩、更喜欢那里都是同龄人的祥和氛围,二食堂的佳肴便留给了院里比较年轻的医生、护士。
陶桉自顾的要了一份A餐,转眼瞧见科室的同事——也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名曰邓禹。三步并作两步、正摇着一只空出来的手,坐到邓医生身边。
邓医生在院里小有名气、几个小护士就是邓医生的迷妹。拥挤着坐过来,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陶桉和邓禹埋着头进食,耳里飘飘着小护士的嘀咕声。
突的听到感兴趣的话题,陶桉竖起耳朵去听。殊不知夹菜的手已经将鸡腿戳在脸上。
“那个小伙子也真是惨,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左右...”
“谁说不是呢?送来的时候人都走了,小小年纪就没了爸。”
手旁试着被触碰的感觉。再低下头,发现邓禹递来的纸巾。邓禹却仍然安静的吃着满盘青菜。
被注意到的陶桉,引来了护士们的揶揄声音,她们指着陶桉的脸蛋发笑。原本白皙的脸蛋居然沾满了鸡腿的汤汁、米粒。
照了照手机,陶桉尴尬的笑了笑。单手擦着脸,还有一只手习惯性的晃来晃去,向正在揶揄自己的护士们礼貌的点了点头,发问:
“早上120运来的?车祸的那个病人?”
护士长突然定了定神情,沉重的点了点头。正儿八经道:
“嗯。出了车祸,人在急救车上本来就走了,小孩子非要送来医院抢救,可是到了医院心跳都没了...能怎么办呢?拉去太平间了。”
“小孩儿呢?”埋头吃菜的邓大夫终于说话。
“跑出去了。”
听完小孩儿的故事,陶桉内心有些许的沉重。随邓禹一并回了科室,本打算分别回到各自的办公室。
自己的办公室是更近的,走到门前儿,却闻到了纸灰儿味。慌张的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陶桉。
满屋的奖杯换成了纸扎的黄花儿、办公桌上原有的东西也洒落了一地,取而代之的是遗像、纸扎的小人儿和祭祀品。身着蓝灰色马甲的小孩儿蹲在窗边儿,身前堆了一个石盆。小孩儿还在往燃烧的石盆里堆放烧纸。一刀烧纸、两刀烧纸...
处在火焰后的小孩儿,瞧着已经扭曲。眼神里没有本该属于他的青涩和单纯,竟燃着仇恨的、邪恶的神色。
还有、他的眉头紧锁着。
陶桉闻到烟味、呛到踉跄。满屋的祭祀品也使得陶桉想要昏迷。办公室外不远的邓禹、也闻到了细微的烟味。似是意识到不对劲,快步回了。
恰好扶到皮鞋踩到门坎,险些摔倒的陶桉。陶桉此刻已脸色苍白,浮现有些害怕的神色。
邓禹拖着陶桉的身体向外走,晃了晃他的头,陶桉这才清醒些。
才刚刚逃出小房间,陶桉又挣了邓禹的人肉牢笼,紧张兮兮的跑进去。邓禹还愣在原地,陶桉绕过石盆拉过小孩儿的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孩儿拽了出来。
“臭小子,你想死在里面吗?”
陶桉捂住胸口,呵哧呵哧的喘着粗气,不止是累,是胸口痛,是记忆翻涌而出。
小孩儿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里面也不觉得怕,更不觉得累。但突然跑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却呼吸困难。
“那种密闭的小空间、还有烟。你多呆一会儿你就死了知道吗?”
邓禹站在一旁推推眼镜,心情不表于神色。小孩儿呢,一脸苦大仇深,像要吃了他一样。愤愤的磨着牙,气音一字一字吐出:
“不、用、你、管。”
陶桉也没有多说,一边感谢着邓禹救了他、一边拨打着110的电话,他倒是经常刷到医闹的新闻,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历过。
好心去救你,还要被你气个半死。
“你为什么不救我爸爸?”
陶桉一愣,及时停止住将要摁向“0”的手指。才发现、不是早上跟着120来的那小孩儿吗?
“你没话说了。”
小孩儿再次猩红了双眼,从衣袖里伸出的壁纸刀。可能是为了方便,刀片根本就没有收回到刀鞘里。这才看见、黑色衬衫的手腕处早已湿热,还有一股让人厌恶的血腥味。
傻的。
邓禹伸出手中极厚的病历单,便弹开了小孩儿手中的壁纸刀。
其实三人后已经围了不少人了,壁纸刀戳到了一个围观的女人——她本打算看个热闹,顺便录下来发在家庭群里的。
此刻嘴里正骂骂咧咧的,被护士拉走去包扎。
陶桉接近昏迷,满屋的阴暗气息刺得陶桉头部发痛。他踉跄着、准备离开。扶着墙跌跌撞撞朝前走,小孩儿突然上前拉住他的手肘。
“我叫邹喻柏。”
再次醒来呢,是被安在科主任的病房里。轻柔着头部坐起来,外面极其嘈杂。
是警察。
他绕出了隔间,嘴上对沈主任和警察问好,眼睛却扫来扫去。
邓禹和那个小孩儿呢?
沈主任贴心的问他要不要再休息会儿,陶桉却没有回答,不是不想。太专注了,似乎没有听见。
走廊里还是属于医院的宁静,缓步离了一楼。扶着栏杆上了二楼。路过自己的办公室,瞧见像以前一样似乎没发生过什么,保洁阿姨收拾过了吧。
邓禹坐在办公桌前闭目养神,感觉到有人,警觉的睁开眼。发现是陶桉、又安心的闭上眼睛。
“那小孩儿呢?”
邓禹的脸转向办公室的隔间,也一直没有睁开双眼。直到听清陶桉的脚步声远了、进了隔间,才转头看去一眼,叹着气。
还有没有表情的脸庞和泪水。
小孩儿安静的躺在床上、泪水和血水也染在一起,黑夜里瞳孔闪着些光亮,让人神往。
“我没接触过你爸爸。”
小孩儿听完却咬紧牙关,轻轻的错开脸。背对着陶桉流眼泪。
“其实、我爸爸也不在了。”
“他是地震走的,你知道吧?最后我都认不出他是我爸爸了。”
“当时我也被困住了,听说是我爸用身体护住我,我才活下来的。”
“然后我在我爸的葬礼醒来,我只能闻到烧纸味。”
“对了,还有小黄花。我满眼都是纸扎的黄花儿。”
“我的主治医生,沈大夫瞧我可怜啊、他就带走了我。领我去各地治病。”
“最后留在了这儿,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我的故乡。”
“沈大夫的故乡。”
沈大夫的故乡...
沈大夫的故居,沈夫人的葬身之地。
陶桉自顾的嘀咕,说了很多很多话。两人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只有两人抽泣的声音。陶桉心疼小孩儿,替他擦了擦泪水,拍了拍背。
小孩儿终于是憋不住劲儿了,放声大哭。陶桉一见,便俯身安抚。
邓禹用劲眯住眼睛,擦好眼泪离开办公室。
——————
警察终于蜂拥着挤上二楼,小孩儿也从陶桉的怀里挣出。抹了把眼泪,坚定的随警察而去。
只是他还有些不舍,索性便朝着警察鞠躬,转身奔向陶桉。警察将要上前,陶桉便伸出一只手拦截。
小孩儿背着警察,轻轻的啄了陶桉的唇,泪珠正好润在唇之间。最后趴在陶桉背上嚎啕大哭,陶桉只得轻轻的拍着陶桉的背。
在陶桉耳边诉了一句话,最终随着警察而去。
小孩儿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而陶桉呢?替小孩儿安葬好了父亲,安安稳稳的在云城治病救人。
“邹喻柏!”
小孩儿把身上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胡茬、异味什么的。只为了飞奔到陶桉怀中,想亲亲他。
“大叔,我可成年了。”
你我皆在深渊、便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