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灿烈家的浴室很大，里面有一间淋浴房，和一个像巨大白瓷烟灰缸一样的圆形浴缸。

那个浴缸看上去很能恢复人元气的样子，放满了水之后，还反射出宜人的蓝色的光。

我把没多少布料的衣服脱了搭在旁边，钻进去把防水浴帘拉好，开始享受天堂的待遇。心情逐渐由阴转晴。

就在我哼第二遍《卡门》序曲的时候，朴灿烈加入进来。

值得表扬的是，他会先敲一敲门，坏人兴致的是，他的敲门只停留在形式主义的意义上，不管你应不应，他照样进来。

当然没发生什么，我把帘子拉得密不透风，然后质问他难道幼儿园老师没强调过，女生洗澡的时候不能擅闯吗。

我听到淋浴房磨砂玻璃扇合上时滑轮的响声，他说他家只有一个浴室，所以只好凑活着一起用了。

而且他还叫我放心，因为他洗澡的时候不抽烟，因此我可以放心地呼吸我的“新鲜空气”了。

凑活着一起用？这叫什么话？

可寄人篱下的处境，再加上他的声音听上去累极了，我也就没说什么。

我仰头看到他那边的喷头里倾泻出水来，觉得现在是个该说点什么的恰当时机，尤其考虑到我目前已经没有了当着别人的面再把《卡门》序曲哼完的心情。

“喂，朴灿烈，我问你，跟我说说李总监怎么样？也就是你妈妈，她是什么样的人？是…怎么成功的？”

我问出后半句话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好像我巴不得想像她一样成功似的，虽然实际上我就是这样想的。

“她？她可没什么好说的。”

朴灿烈说的很大声，显得很爽快，他的声音裹着一层水声，通过磨砂玻璃扇传过来：

“她只是前半辈子在玩命念书，所以她现在可以挣许许多多钱，打桥牌，买汽车，喝马缇尼酒，摆臭架子。你看，她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这些没劲的东西，她没什么了不起。”

我似乎有点收获，我发现朴灿烈脑子里有他自己的一套哲学。

这年头你很少能碰见几个脑子里真正在思考问题的人了，因为好像世界上所有历害的思想都被思想家们提前思考完了，所以大家只是依据前人的经验生活。除了生活，无事可做。

“可是她很……很有品味，很受尊敬，她在美术这方面是行家，策展啊、出书啊、接受采访什么的，我甚至有点崇拜她，你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啦，哪有人会崇拜自己的妈妈。”

朴灿烈那边水声停了一会，大概是挤洗发水之类的，浴室显得很清静。

“那是因为保持忙碌会让她感到快乐，这是生意人的通病。”

朴灿烈好像要打破我对他妈妈的权威幻想似的，说起话来不留情面：

“至于‘品味’啊，‘尊敬’啊什么的，我告诉你，她只会在评论文章里，对艺术品鸡蛋里挑出骨头，她平时连自己手都不敢弄脏，知道吗？这么做非常没‘品味’，我不会尊敬这样的家伙。”

水声又重新响起来。

我大概猜到朴灿烈和李总监之间肯定有点不愉快，而且一开始我会认为大半原因是朴灿烈这个臭脾气在单方面胡闹，但没想到朴灿烈似乎把事情看得挺透，挺有主见。

“我担心你妈妈看不上我的画，不给我办画展……况且，这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李总监，给我，一个半吊子研究生，办画展。我在我最狂妄的梦里都没梦见过这种事。”

“你少操心了，我说到做到，我和我妈有一本账呢，她没法不同意。你就等着去佳伦附中调查陆彩音吧。”

安静了一小会儿之后，天知道我在干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把帘子扯开了一点，看向五步之内磨砂玻璃扇的方向。

朴灿烈大概是背对着我，他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映在玻璃扇上，那些肌肉微微起伏的线条，他这是想当个后备橄榄球运动员不成。

没想到结果成了我偷窥他，为了不让一种猥琐的不体面感油然而生，我果断地拉上了帘子，还轻轻咳了两声，打算掩盖什么似的。

“那个，刚才忘说了，飞机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买模型甚至买飞机什么的，都不犯法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我停了两秒钟，我很确定朴灿烈听到了，他只是不想理我。

“呃……不要嫌我多嘴啊，我看到你家有暗房，还有一台老式胶片投影仪，你喜欢看电影，对吧？你这个人很不错啊，为什么不多说点话，呃……关于你的兴趣之类的。”

又是一阵停顿，只不过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

他那边已经没有水声了，我又听到了玻璃扇滑轮的声音，他大概是洗完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自找没趣的感觉，所以我就没再说话，转而去挤些润肤露，揉出泡沫，涂在身上。

我听到朴灿烈朝门走动的声音，按下门把手之后，他没有马上出去，而是转过头来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没做任何违法的事，之所以不让你说，是因为我不想听到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从更多的人嘴里说出来，什么‘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来跟我聊聊你的兴趣吧’之类的话，你懂吗?听到这些废话非常让人泄气，这些话属于社交场合，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喜欢飞机还是电影，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的，他们只是想聊聊，只是想说说他们自己的事儿，你热血沸腾说出来的话，他们一个字儿都不会当真，他们只是想逮住你，在你身边拉开一张椅子，叉开腿坐下，平静又随便地提起跟你所说的那个领域相关的、一连串的人名，和不知道从哪本科普读物里看来的天花乱坠的理论，以此来显摆他们自己到底他妈的有多知识渊博，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一直在叨叨的那些达利啊，超现实主义啊一样，我问你，你到底有多在乎这些东西？你只是知道、会说而已，明白吧，所以我不能跟像你们这样的人谈什么兴趣、理想，否则我自己的兴趣、理想就被这帮混账人说的混账话给糟蹋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拥有过它们一样，你懂吗？我想做个在个人兴趣方面，完全无声无息的不被别人打扰的人，所以你发发善心，别再问这些混账问题了。有些东西如果总挂在嘴边，它就会在你的心里消失，明白吗，所以你就别再多嘴了……哼哼，真可惜你生来不是鹦鹉，否则在鹦鹉群里肯定出类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