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17
雨宫纪子走在公路边上,一边走一边眺望公路边缘漆成白色的栏杆外侧灰色的大海。横滨的大海在晴朗的天气里总是蓝得比天空最高最远处更为透彻深邃,然而这一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天空的灰色尚未褪去;大海倒映着天空,因而也呈现出混沌的深灰色,海水涌到岸边拍起白浪,在更远处混沌海水的映衬下却显得污浊不堪。
如果是晴天的话,白沫本可以纯洁剔透得如同美人鱼化成的珍珠。
她过去生活的地方不似横滨时常阳光灿烂,这种阴郁混沌的天气反而是最最常见的。约莫十六七年前,她常常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给女儿讲小美人鱼的故事。
可是她故事里的小美人鱼并没有化作纯洁的白沫。
—— “最后,爱丽儿公主为了活下去,把王子和他的新娘杀死了。”
毕竟如果不是晴天的话,化作白沫也会污秽得像住在海边的人随手扔进海中的塑料泡沫。
“加贺里,如果自己都没办法活下来的话,世界迟早会把你忘记的。”讲完故事雨宫纪子合上书本放在一边,用讲故事一样的语气对还不满两岁、含着手指躺在沙发上的孩子说,“无论你做的事情有多了不起,只要死了那就完了。”
孩子还小,本不应该听这样的结局。但她想从小给她灌输这样的理念,对的也好,错的也好,偏执也好,自私也好,她希望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不过那个孩子似乎生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很少哭闹,总是安安静静地用一双湿润的黑眼睛打量着身边的事物和人。
或许即使是看起来这么小的孩子,其实也会思想?雨宫纪子单手托腮百无聊赖一般逗弄着那个孩子,思绪却飘荡在其他地方。
听到门铃响起的时候她匆匆站起,穿过偌大的客厅一路小跑到了玄关处。这个时候按门铃的总是雨宫一城,这个家的男主人,自己的丈夫。从熊本市区回家来有一段不小的路程,虽然早上自己不顾丈夫的抗议往他的包里塞了一把小巧的蓝格子折叠伞,不过大概率还是淋湿了。
打开门一看果然如此。雨宫一城拎着湿答答的雨伞站在门外,头发因为有雨伞的缘故湿得不太厉害,但是腰线以下斑斑点点皆是雨痕,裤脚和鞋子更是夸张,看上去能拧出一摊水来。根本不像是被雨淋的。
她板起脸来问,你又踩进水坑里了?
他脖子一梗向前半步踏进家里略掉了这个问题,雨伞和鞋子上滴下的水滴滴答答很快地打湿了地板。他才不管,嚷嚷着女儿呢?女儿呢?
加贺里似乎听到爸爸的声音,在沙发上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也听不明白是要“爸爸”还是要“抱抱”。加贺里是雨宫夫妇的第一个孩子,是她爸爸心里最疼爱的小公主。听到女儿咿咿呀呀地喊着自己,雨宫一城鞋子一蹬就要去看女儿,雨宫纪子一把拉住他吆喝他先去洗澡。
刚给加贺里换的衣服,要是沾上他老爸身上混着泥点的雨水,那自己又得多洗一件衣服。
双臂抱胸督促老公进浴室洗澡换衣服,然后把沙发上躺着的小姑娘扶起来让她靠在靠枕上,把搁在电视机旁的光盘塞进DVD机里后打开电视,电视机里就播放起了动画片《猫伯爵》。
这是家里唯一一张动画片光盘,她没有特别给这孩子买过动画片或是电影的DVD,因为她希望这孩子能在一个比较早的年纪开始看书认字,她记得哪一本主妇杂志上写过小孩子看了太多动画片就会不愿意读书写字。
这也没有办法,这个女孩子出于种种原因,在读书时代不会有机会和同龄人一样专注于学习,为了自己好还得早早地找个人结婚生子。她能够用来充实自己的时间是不多的。
加贺里从出生起,就必须比其他人更努力,从各个方面来讲。
就和雨宫纪子一样。
这唯一的一张DVD是雨宫一城制作的,从写故事,画动画,配音配乐到刻光盘都由他一个人完成。那个时候他总是想成为动画师。但是在她的坚决反对下他被迫找了一个她口中“更稳定、更有前途”的工作。他唯一做完的《猫伯爵》也没有拿出去投稿或是售卖,而是留给了他们的女儿看。
其实每次做家务时听到《猫伯爵》开头那段古典而华丽的音乐,或是陪着女儿看那些有点古怪但是却带着哥特美感的剧情,她也为她的先生感到惋惜。雨宫一城无疑在动画片方面是很有天赋的,如果一直做下去或许真的能出名。但是她不后悔她当初为丈夫做的决定,即使在她大着肚子明确地向他表明如果他不去国立企业当职员那么她就绝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时,那个人露出了痛苦的目光。
要在孩子和梦想中做出抉择是极为困难的,无论舍弃哪一边都很疼痛。她是在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要他选。
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雨宫一城穿着她刚给他洗好晾好的白衬衫摔门而去冲进了雨里。但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抚着自己的肚子,想着大不了就打掉。
可是他走到院门那里又回来了,湿漉漉又气呼呼地站在玄关看着她。
雨宫纪子讶然地看着雨宫一城,他静默了一会儿,向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妥协了。
“如果我做国企职员,咱们家的开销就足够了吧?”
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沉默地看着他。
雨宫一城还是保持着生闷气的表情,说了两个字:“辞职。”
“什么?”
“要我做国企职员,你就辞掉你的工作在家休息,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
见她还是不明白的样子,雨宫一城撩了一把湿答答的头发作无奈状:“我养你们两个啊。国企的工资应该够了吧?”
工资?丈夫大概是误以为自己想要更好的生活条件才要他换工作吧。自己当然想要更优越的生活条件,不过这倒不是主要原因。
对于自己丈夫这样出身于普通农家的人来说,要想积累政治界还有经济界的人脉从而具有一定的势力,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在国企、警署、或者是军队等地方爬到一定的高度。他在大学里读的是管理学,为人处世也非常圆滑,正是会讨那些大领导欢心的那种年轻人。她凭着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判断出他在国企是最可能达到自己的预期的。
不是出于她的私心,要让她的女儿顺顺利利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能有掩盖事件的势力和强大的人际圈都将是必要的。
她那个时候通讯还不发达,所以她并没有这么需要。但是现在通讯媒体网络飞速发展,情报网法网更为细密,作为下一棒的那孩子将来一定会需要,她可以如此断言。
她希望的是能尽可能为自己的孩子铺平道路,这是自己的母亲没有为自己做的。没有准备好的话,她宁可不生下这个孩子,自己承担无子无实的后果。
丈夫怎么考虑自己的动机都无所谓,就算把自己想成贪图享乐的女人也无所谓。只是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虽然当教师是自己高中时代的小小梦想,现在自己授课的学校校长也非常看好自己,但是如果这是唯一的条件,自己也可以让步的。
应该说决定掐灭丈夫的梦想的时候,自己也已做好觉悟了。就如同杀人者必须要有被杀的觉悟,阻碍他人的理想,同时也必须有放下自己的梦的觉悟。
她不是那种只会索取的自私女人。
“嗯。”她咬着手指同意了丈夫开出的条件。
糟糕。她意识到自己又在咬手指,自从怀孕起她就染上了这个坏习惯。是《准妈妈宝典》里提到过的什么孕期焦虑症吗?不管怎么样,这个坏习惯可不能传给宝宝了。她立即放下手指,将指尖迈进掌心。
“还有宝宝的名字我来起。”
“不行。”这一点她可不能让步。孩子的名字她早就想好了,要取自她最喜欢的电视剧。
“她的名字要叫加贺里。”
电视剧那头的加贺里是黑老大的女儿,父亲嚣张跋扈唯利是图,女儿却出落得美丽优雅,气质干净柔和得如同一位真正的大小姐。那是她过去还是一名少女时最向往的样子。
如果这个孩子也能以这样的姿态去面对就好了。
“加贺里,就是‘篝火’的意思。”
黑夜中燃起的篝火。很温暖的名字,这一点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改主意的。好在他读着这个名字,也露出了微笑:
“加贺里,加贺里,读起来都觉得温暖。”他在她身边坐下,把他那双粗糙的手——男子汉的手,轻轻覆在在纪子置于隆起小腹处的,光洁的手背上,感受着胎儿的律动。
“加贺里。”纪子和一城一道,对着未出世的孩子呼唤这个名字,温柔而坚定。
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搅碎了雨宫纪子的回忆。她还站在横滨灰色的海边。
加贺里,加贺里,雨宫加贺里。那个孩子走了太久,这几年里他们一直用这个名字去找她,动用各种关系,但是黑白两道皆杳无音信。
可能加贺里已经放弃这个名字了。
如果没有接到那条消息的话,六年下来,她本来近乎要放弃了。十二岁离家,六年没有消息——还有多大可能活着?
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夜晚有多危险,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没有再逗留,而是拐上了通向城区的辅道。雨越下越大,而她的伞放在旅馆里没有拿出来。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加贺里小时候不喜欢被打湿鞋袜的感觉,这样的天气里她是不喜欢出来的。
转过拐角就进入了横滨繁杂热闹的城区。她微微低着头贴着墙根走,然而雨点还是越来越密地打在身上。她生过孩子后身子一直比较虚寒,再加上二月份本就湿冷,她更觉得寒不可耐。 因而看见不远处街角居酒屋透出的暖黄灯光时,她本能地加快脚步走向那个看起来很暖和的地方。伸出冻得发僵的手去推那扇门,却不经意间扫到坐在吧台里侧坐着一个有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女孩子,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脸。
那个孩子对长头发格外执着,而她不喜欢小孩子留太长的头发——很多书上都说小女孩子头发太长会长不高个子。十岁那年要她剪掉时拉着她敬仰的学校老师一起连哄带骗,那孩子才勉强同意剪短到肩部的位置,事后还后悔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埋怨她的好心。但是十岁之前,她就是留着这样一头长长的卷发。
加贺里赌气时说过,等自己管不到她的那一天,她一定要留回长头发。
是加贺里吗?她僵住了推门的动作,压抑着突然紧张起来的心情。六年里她认错过太多次了。
但是那个女孩子微微偏过头去的那一刻,她清楚地看见她脖颈处露出一角黑色的布料。那根choker是她亲手给她戴上去的。
那人没有骗她。加贺里真的在这里。她太激动了,手颤抖着,竟一时没有足够的力气把门推开。
“加贺里——”终于推开那扇玻璃门,她近乎是冲进门里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响盖住了她的那声呼唤。几乎整个居酒屋的客人都看向她的方向,她看见了加贺里的黑眼睛。
“加贺里。”时隔六年再次念出的这个名字多温暖啊,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