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她们再次坐上了清晨的第一列火车,在克尔斯滕处理好自己的伤之后她们便迅速退房离开,加布里也跟着来了,似乎在什么时候她们已经将加布里当做她们的一员。阿纳斯塔西娅在加布里买火车票克尔斯滕在处理伤口的时候追查了一下,基本确认是冲着克尔斯滕的永生来的,克尔斯滕从处理好伤口后就一直抓着十字架没有放手,小声的念叨着祷词,祈求着神明的拯救与原谅。
“依靠神明还不如依靠自己。”这句话阿纳斯塔西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已经是被神遗弃的吸血鬼——虽然她本人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她也明白克尔斯滕的信仰便是神,神如果遗弃她了,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加布里更好奇克尔斯滕是如何永生的,这点他问过阿纳斯塔西娅,阿纳斯塔西娅一句话都没说,也暗示他别问了,如果真想知道的话可以等克尔斯滕自己说出来。
克尔斯滕靠在火车的窗台上,闭着眼,手里紧紧的捏着十字架,小声念叨着祷词,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许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睁眼看向加布里,轻声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加布里刚想开口,克尔斯滕便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我的一个祈愿成功了,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得到了神明的优待。这是我用一辈子信仰神明的理由。”
克尔斯滕是偶然间发现永生是无论受什么伤都不会死的,似乎在永生后只有神明才能夺走自己的生命。
这件事情说来巧合,她还在维也纳学习音乐的时候,拿着极其优异的成绩,也在维也纳有了些名气。在一场毕业前的个人音乐会前她被疯狂的粉丝袭击,粉丝将整个匕首没入她的胸膛,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被匕首刺伤。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沾满鲜血的右手捏着胸前的十字架,左手将匕首抽出。她感觉到自己生命的逐渐归来,胸口的疼痛依旧还在,她以为这是自己在死前的回光返照,但她更能感受到的是她活下来了。
她活下来了,她心脏的伤口在逐渐愈合,她甚至可以继续举办音乐会,因为她的伤口好的很快,只有痛苦还在。
“你难道不觉得这更像是神明给你的惩罚吗?”阿纳斯塔西娅在听完这个故事后轻声开口,“它像是在惩罚你,拥有无尽痛苦、拥有永恒孤独却无法一了百了,就像吸血鬼一样。吸血鬼就是被惩罚的物种。”
“是吗?”克尔斯滕说,“我更认为这是神明给予我的拯救,因为我足够虔诚,也不和魔鬼交易。”说完,她摆出一副不想继续交谈的模样,眼神再度望向窗外。
阿纳斯塔西娅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她为什么这么说。加布里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过来,小声的跟说明了一下昨天在巴黎圣母院里发生的事情。“梅菲斯托……”阿纳斯塔西娅喃喃道这个名字,她似乎在追查克尔斯滕被袭击这件事的时候隐约听过,她并没有说出来。
她们没再说话,慢慢看着火车开入佛罗伦萨的火车站。
佛罗伦萨是文艺复兴发起地之一,也算是一个艺术的根据地,黑死病时期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是崭新的艺术之都。但黑死病时期想想似乎还在昨天,街道上都是尸体,有着乌鸦面具的死神前来检查,阳光像是永远不会升起,整个世界都被黑暗笼罩吞噬,只剩下乌烟瘴气。和现在不同,现在到处都笼罩着阳光,文艺复兴拨开了那层乌云,让整个佛罗伦萨从黑暗中醒来。
她们都快不认识这里了,特别是阿纳斯塔西娅,她是在这里出生并在这里长大的,一百年时间对她而言很短,但对于一个正在经历变革发展的城市来说已经很长了,长到足以让它变个模样,变成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逛逛。”阿纳斯塔西娅说,“然后再去克尔斯滕的家乡,那儿离这也挺近。”
“他不会跟过来吧?”加布里有些担忧。阿纳斯塔西娅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得靠我们两个注意着,知道吗?”她说的理所应当,好像很久以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搭档和朋友。加布里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和一只吸血鬼搭档,而阿纳斯塔西娅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吸血鬼猎人搭档,但克尔斯滕这件事实在紧急,他们现在都没想通那人是怎么知道克尔斯滕永生这件事的,克尔斯滕如此小心谨慎,而且到底是不是只有那人一个人知道克尔斯滕这件事,还是已经传给了许多想要永生的人。克尔斯滕此时正在店铺前逗一只小夜莺,似乎丝毫不在意此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多心了。阿纳斯塔西娅想。
“阳光真好啊。”克尔斯滕看上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袭击,她已经从店铺那里买下了这只夜莺,现在正提着它提着手提箱哼着小曲又拐进了一家乐器店,走进去不久后又倒退出来:“西娅小心太阳哦。”
佛罗伦萨今天出了很大的太阳,使阿纳斯塔西娅不得不拿出太阳伞,她无奈的冲克尔斯滕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注意的,转头想继续和加布里讨论如何保护克尔斯滕这件事时发现加布里被一家鲜花店给吸引住了,他正在询问店员郁金香怎么卖。看见两个人都朝着自己喜欢的地方进去了,阿纳斯塔西娅叹了口气,走进了乐器店旁边的书店。
在三个人再次凑在一起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手上都拿着各自买的东西——加布里买了一束郁金香,而克尔斯滕则买了一本约·塞·巴赫的平均律——“你买平均律干什么?”阿纳斯塔西娅皱眉。“弹啊,”克尔斯滕说,“我看了门德尔松的演奏和乐评,他说的很有道理。在此之前我们都忽视了巴赫的价值。⑥”——阿纳斯塔西娅则在书店回味了一番《十日谈》,里面批判教会的言论让她非常欣赏。
“门德尔松说了什么?”
加布里也凑过来,音乐是永恒的话题。
“他演奏了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并且写了一篇很长的乐评。”
“我看过他的,他喜欢古典主义。”
“真可惜,这次没看到肖邦的演奏。”
“李斯特也有音乐会,这次真的可惜,我一定要把那个扰乱我们计划的人杀了。”
“本来还可以见到许多出名的音乐家和钢琴家,谁想得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三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朝着夕阳走去,夕阳所在的地方便是克尔斯滕的家乡,靠近佛罗伦萨的小镇。
克尔斯滕的家乡意外的冷清,配上冷冷的月色更像是被荒废了的地方,和夜晚也从不熄灭的佛罗伦萨、巴黎和伦敦不同,这里到了夜晚就像一座空城,无人居住。但克尔斯滕却很欣喜:“这里没怎么变哎。”她轻车熟路的带着其他两人走到了她家门口,“也不知道我手里的钥匙能不能开。”
克尔斯滕的家一直都没人,她也没租给谁或者卖给谁,这是她自己存活的那个时代的唯一证明。在经历了几百年后整个小镇都显现出了老旧和疲惫的一面,爬山虎霸占了整个墙壁,房屋窗户透露出来的是昏暗到让人昏昏欲睡的灯光,就连现在她们踩着的地面也带着当时的气息——堆满的尸体,腐烂的气味,匆匆想要逃离的人们。阿纳斯塔西娅总觉得不对劲,在荒凉的街道上终于出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时,她立刻走上前:“您好,请问您是这里的居民吗?”
老人抬起了头,露出她浑浊的双眸:“有什么事吗?”她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这里……看上去好荒凉,和佛罗伦萨很不一样呢……您可以说一下为什么吗?”
“这里早就被神抛弃了。”老人不耐烦的说道,“只剩下我们这些和这个小镇一起衰老的人。”她说着,缓慢的朝着前方迈步。
阿纳斯塔西娅送别了老人,克尔斯滕正在用钥匙尝试开门,但门锁早就被锈住了,最后是加布里一脚踹开的。在踹开的时候里面飘出了大量的灰尘,使克尔斯滕和加布里剧烈咳嗽了起来,等待灰尘散去的时候里面又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似乎是发霉了,如果要等着味道全部散去估计还要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去教堂吧?”克尔斯滕这么提议,阿纳斯塔西娅立刻皱起眉头:“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吗?”
“只有教堂可以收容我们了。”克尔斯滕说,加布里也表示赞同,毕竟刚刚老人的态度让他们意识到这里可能排外,克尔斯滕虽然说是这里人但已经漂泊了几百年,估计也没有人信。阿纳斯塔西娅没再说话。
教堂离克尔斯滕家不远,不过在走到教堂门口时也依旧感受到了陈旧和废弃。幽绿色的植物已经肆意霸占了整个建筑的外墙,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的木门似乎再吹几下就会倒塌,加布里推开门,内部也是一片荒凉景象,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圣人像,大理石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克尔斯滕和阿纳斯塔西娅立刻就认出了这人。
“圣乔治。”阿纳斯塔西娅嗤笑一声。
“这里看上去真的被神抛弃了。”加布里用手抹了一下周围椅子上的灰尘,拍拍手。
克尔斯滕没吭声,只是默默的清理着耶稣受难像的灰尘,受难像前还有一本圣经,也被她清理的干干净净。她随身带着手帕,阿纳斯塔西娅在教堂里逛来逛去寻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加布里也跟着清理。“这里还有个后院吗?”阿纳斯塔西娅找到了通往后院的路,克尔斯滕抬起头:“是的,不过后院我记得变成墓地了。”黑死病时期墓地完全不够用,本来用来欣赏风景的后院变成了乱葬岗,神父会把许多人的尸体集中在一起挖个大坑一起埋下去,如果需要好点的墓地要花许多钱。阿纳斯塔西娅率先走进去,克尔斯滕和加布里在清理完神台后也跟着走了过去。
“果然是这样啊。”阿纳斯塔西娅说,她已经看见了里面的情景——杂草丛生,几个木板钉出来的十字架胡乱倒在杂草里,似乎是因为有很多尸体的关系这里的杂草意外的茂盛,幽幽的闪着光。
“如果不是向神祈愿,我或许也会躺在这下面。”克尔斯滕幽幽的说道。
“我还是认为这是神给你的惩罚。”阿纳斯塔西娅叹了口气,“有时候死亡更像是一种解脱,活着则会有未知的恐惧——对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临的死亡的恐惧。”她拨弄了一下杂草,“我依旧不认为神会拯救你,它只会惩罚你,因为你贪生怕死——可是那又有什么错呢?”
“喂,”一直沉默加布里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克尔斯滕屏住呼吸,阿纳斯塔西娅细细聆听了起来。
“有人来了。”她说着,突然朝克尔斯滕扑了过去,将她护在身下,一颗子弹从她的肩膀擦过,肩膀立刻被划出一道伤口。加布里站在另一旁,紧紧的盯着子弹射过来的位置。“有本事就出来,”阿纳斯塔西娅扶着克尔斯滕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你都已经测试过克尔斯滕是否永生了,现在还要来测试一下我是否是吸血鬼吗?”
她肩膀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从刚刚她扑向克尔斯滕的那时候她就明白了那颗子弹本身就是为她而来,为了测试她是否为吸血鬼。
“好了,”阿纳斯塔西娅说,“要我逼你出来吗?”
那边的人似乎觉得几百年的吸血鬼怎么说还是惹不起,慢慢的走了出来。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孤独气质,脖颈上的那枚纹身在满月下闪闪发光——她们现在才注意到今天是满月——本应该拿着小提琴的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把枪,他抬起头,破旧的帽檐下依旧是蓝色的双眸,他似乎在笑。
阿纳斯塔西娅在加布里提到巴黎圣母院发生的那件事情时才想起来,那枚艺术化了的纹身是梅菲斯托的标志,打上了这个烙印便证明他的灵魂已经献给了梅菲斯托,整个人归梅菲斯托所有。梅菲斯托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但同时你整个人都不会属于自己。
“晚上好,美丽的女士们和帅气的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他彬彬有礼的说道。
⑥:门德尔松最突出的贡献是恢复了约·塞·巴赫的声誉,使人们重新认识了巴赫的价值。在此之前只有少量作品流传世间,未能得到广泛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