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见你，不远千里

“为什么就得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当易一恶狠狠在手机上敲下这句话的时候，手有些发抖，南方的小城七月的天气极热的，隔着玻璃往外看，柏油路上冒着热气。可是易一心里不自觉的冷。那是一种无奈、沮丧和无能为力的难受。她把自己关在空调房间里，隔着一层白色的房间门外是母上大人停不下来的刺耳指责。指责内容无非就是她从小到大父母花了多少钱，多少心血，培养了一个好不容易算是成了半个才的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却没想着按着父母指定的路线往前，诸如此类的云云，那些声音和着空调室外机一起嗡嗡作响。

易一将自己环在有些瘦弱的臂弯里，埋着头，想深吸口气，眼泪却随着泄出的气一并掉了出来。易一觉得自己确实没本事，从小到大成绩不算拔尖的，一技之长也是自己不喜欢的钢琴，高考时候全家轮翻找她谈话希望她“从良”——选择艺术生这条路。

长辈们的话大抵也就是，你成绩也不好，考什么就个本二，说不定还悬得慌。易一很想反驳来着，但是看着每次考试的排名，最后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于是易一最后妥协了，开始当上了别人眼中不需要文考成绩的艺术生。

易一的母亲，是位自认和蔼可亲，但翻脸速度绝对比翻书快得过。连说话语气也转换自如到令人瞠目结舌，却不自知。说不自知是她从来都不会承认。在生气上头的时候刻薄程度堪比所有电视剧里的恶毒后妈，易妈妈有个鲜明特点，她的语言系统里缺少一种叫“刹车”的装置。说话一定要酣畅淋漓的说到这个话题结束。而往往易妈妈又是无比善于打持久战的人，一个话题可以在几天内来来回回说，每回说都能够到达巅峰状态，似乎一定要有一个她满意的回复才可以终止。

她们最近争执的话题来源于即将开启的实习生活。实习、就业是每个即将迈入大四的孩子将面临的选择。易一想着继续读书，考研出国，于是家里炸锅了。

本来就是个独生子女家庭，又是个女孩，父母说什么也不愿意把孩子放到天高皇帝远的美帝去。说是那里如何如何不安全，当然如果换个国家他们说辞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要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读完研出来结婚生子都多大年纪了，倒不如先考个编织，有个长辈眼里稳定的工作，之后再考虑深造。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易一已经哭累了，眼睛大概也有些浮肿，外面绵长的指责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她展开蜷缩的身子，下床开了房门，到厨房给自己泡了杯热茶，小口小口地抿着。手心里握着的杯子是和程漾一起挑选的，一只白色磨砂的杯子，杯身嵌有一只粉色的法斗，样子很是可爱。程漾有一只同款的绿色杯子。虽然现在放着暑假，和程漾又身处异地，在地图上相差不远的两个小黑点来回需要花掉快10个小时，所以放假以来就没见着面。但是用着这杯子，感觉像握着他宽大又有温度的手，说不出的心安。

回到了房间，易一看到被扔在床上的手机上提示来自程漾十几分钟前发的信息。

“怎么？和太后吵架了？”易一和程漾常常这么称呼易妈妈——太后。

看着显示屏上的信息，易一嘴角扯了个好看的弧度。思绪一下就飘远了。易一和程漾是同班同学，又是同专业的同门师姐弟。易一比起程漾要大出三个月，90天，2160个小时，对于这点易一还是介意的。但奈何感情这件事通常是不受控的。程漾的钢琴水平过硬，每次声乐考试，易一就得好声好气的拜托程漾给自己弹个伴奏。作为钢琴专业的孩子，但凡专业好一些的，学期中和学期末那伴奏档期就得排得满满的。所以还得看着交情来个插队。那时候他俩关系还不熟，纯属一起坐在一百多人的班级里上课的单纯同学关系，所以也一直没有排的上队。易一觉得女孩子面子上不太好看，也就没有什么交集。后来有一回，易一被选上参加一个比较大型的声乐比赛，只得再次拉下面子找了程漾，刚好也不是在最忙的时候，程漾就应了下来。这下两个人天天没事就泡琴房，在琴房里泡出了超越阶级友谊的情感。

程漾185挺拔的高个子，有些壮，话不太多。方正的脸上有着硬挺的鼻子，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不很大的眼睛黑黑亮亮的，要是生气眯起来略显严肃，黑长的睫毛盖在眼睛上让这样的眼睛多了些许温柔。偶尔易一会调侃地叫他——男性友人中的睫毛精。不很大的嘴，棱角分明。配着短短的寸头，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干净正直，是音乐系里少有的气质与皮相兼顾的男生。总之一切就是按着易一喜欢的审美来长的。程漾还有双让易一爱得不得了的手。两人比手的时候，程漾的手大出易一一大圈，干净的手指，指节分明，手指末端有些微微上翘着。易一心想，真是个老天赏饭的手啊。被这双大手牵着特别有安全感。

易一被一阵电话铃吵得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又发起呆了。

低头拿起手机一看，真是想谁来谁。

“嗯？”易一缩着身体，细胳膊抱着曲着的腿，缩成一团，头在膝盖之间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埋着，声音闷闷的。

“在干嘛？”程漾的声音低低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易一就像孩子被奖励了一颗奶糖，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融化开，浓浓的奶香味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她和舍友们说过，无论再怎么生程漾的气，一听到他声音，瞬间丢盔弃甲，丝毫不记得在这之前到底有多生气。舍友看着易一说这话时候满脸谄媚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翻着大白眼。像这种花痴的声控简直不可理喻，还好不是交什么网友，不然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让这小妮子陷进沼泽不可自拔。

“没干嘛，在房间里呆着。”易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半靠在床上。

程漾用肩膀和脸夹着电话，手上收拾着一小袋背包的行李，“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唔，没有。”易一看了看外头冒着烟的空气。午后的阳光扎人得很，还没靠近窗户，都能想象出皮肤被灼热的痛。这天气如果离开了空调房间，对易一这种怕热体质的人来说就像被捞出鱼缸的鱼，鼓着腮用力呼吸，无论多努力也很快会脱水而亡。

“这样啊，那你休息一会，起来了告诉我。”程漾低低地笑着。收拾完东西用手拿起脸颊边的电话，想象这个和家里太后闹着脾气的小东西，气鼓鼓的腮帮，好不可爱。每回这个小主闹点小情绪都是这样，气得一鼓一鼓的腮帮，大大的眼睛用力瞪着，撅起的小嘴看得他得多克制才不亲下去。这么一想，心就像香甜的棉花糖那样柔软。

易一想着再说点什么。“程漾……”可就这么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漾被她这么软软的一声叫的，心的一角迅速坍塌。“嗯？我在。”

嗯，我在。就这句话杀了易一个片甲不留。啧啧，怎么之前没发现他这么会说话，还好我收了，不让他出去祸害别人。易一想着想着就把自己当做球在床上滚来滚去。说不出个什么，就只能讪讪挂了电话。

易一是个怕麻烦的人，连复述故事对她来说都是件很费力气的事。哪怕她很想告诉程漾，自己有多么多么不开心，有多么多么想为自己扬眉吐气的活着，有多么多么不想按着父母给的路走，就算是他们说是为自己好，有多么多么希望能和他一起出国，在他身边多停留一会。这么多话，最后变成“哦，好的，拜拜。”

挂上电话，易一也有些疲累，在易一几十年做人的生涯里哭向来是件体力活，晚上一定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好好抗争。易一心里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她被电话吵醒，已经是下午的事了。易一闭着眼抓过枕边唱着歌的手机，连人带手机的闷进被子里。

“还没睡醒么？”程漾好听的声音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易一心里一阵酥麻。翻了个身，低低地笑着“是啊，你说你这样扰民该当何罪？”

程漾抬起头看了一眼蓝得像画布一样的天，跟着笑了“易一小姐，你有快递，他给我打了电话。”

易一还没完全睡醒。被迫营业的大脑努力搜索着，实在想不起有买了什么东西，更不记得为什么留的是程漾的电话。

程漾接收到手机那头她的不解，继续笑着说“我在你家楼下，我这个快递你接不接收？”听筒那头带着烫人温度的低笑一下传到易一耳朵里，她腾地从被窝里弹起来，不顾一头睡得乱蓬蓬的长卷发，开了衣柜抓起一件大T恤就着牛仔短裤，用了最快速度洗漱完，随手绑起了一个大光明的马尾，青春明媚地一甩一甩跑了出门。

等易一推开楼下防盗门，程漾斜背着一个运动包，正低着头跟小男孩似的踢着小石头，热艳的阳光撒在他身上，背后有了一圈金绒绒的光，有段时间没见面，这样发着光的程漾轻易就跌进易一心里，激起一层层涟漪。易一从后面绕过去，小袋鼠一样蹦到程漾面前，白白细细的小胳膊敞开来，脸上挂着七月阳光一样灿烂极了的笑。白晃晃的牙齿晃得程漾一阵心痒，快步走上去，密密实实的圈住她小小的腰，想狠狠揉进怀里，却又不敢用力，怕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嗯，这才对久没见，好像又瘦了一些。程漾心里这么想着。她微乱的发顶正好在下巴处，挠的他痒痒的，喉咙发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突然发不出声音。索性就这么抱着这个小小的身体。

易一埋在厚实的胸膛像小猫一样蹭了好一会，终于心满意足的仰起小脸，她好喜欢程漾身上干爽的像是洗完肥皂，充分沐浴过阳光的味道。易一眯着眼睛问“你怎么来了。”一边说一边垫着脚尖，164的个子，想借着脚尖尽可能和程漾维持视线平等的对话。小巧的鼻头因为天热冒着小颗汗珠，折射着阳光，在程漾眼里那些小汗珠变成彩色泡泡。他顺着势低了低头，两片嘴唇覆在易一软乎乎的小嘴上，含含糊糊的说“知道你不开心，想着让你发泄情绪。”这有段时间没见，对于淋漓尽致的小女生性格的易一，害羞得一下就红了脸，跟高原红一样鲜艳的苹果肌很是可爱。她扭扭捏捏推了推禁锢着自己的怀抱，举起小手对着结实的胸口象征性拍了拍，软着嗓子说“那你等我一会，我上去和太后禀报一下。”

程漾伸手拂了拂易一的带卷的长马尾，再养一养，长发就能及腰了，程漾想着，嘴角翘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易一一掀眼皮，正巧看见那一抹好看得不得了的微笑。内心里那个别扭害羞的小女生又蹦了出来，着急忙慌推开程漾，小跑着回家。程漾目送着易一，想着她有时像3、4岁孩子天真的心性，有时又跟只对着主人撒娇的小猫一般。落进他眼里的易一套着宽大的T恤，下面是几乎看不见牛仔短裤的雪白腿儿，浓浓的眉在眉心缓缓打了一个结。程漾想着，伸手掏出手机，得给她去条信息，让她换件盖得严实点的衣服了。

这座沿海的小城，一到晚上空气里包裹着咸湿的味道。尤其在夏天，那些海风带着些微粘腻贴在肌肤上，混着汗水，就像恋爱中的人们始终想要紧紧依附在一起。易一拉着程漾找了家小餐馆，准备好好补偿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胃。程漾抬头瞥了一眼招牌，浓眉又拧了起来，牵着的手紧了紧，“川菜？”这小妮子肠胃并不那么坚强，加之天气又热，怎么能吃得下这么热辣的东西。

“这家川菜我想吃很久了，我家太后最近说是上火不肯陪我吃，你来了刚好满足一下我的胃咯”易一笑嘻嘻地说，拉着程漾进了餐馆。

这家餐馆并不大，人还挺多。邻桌有人要着骰子喝着酒，有些手舞足蹈的大声说着话，好不嘈杂。他们落座不一会，老板娘就招呼着送上菜单。易一开开心心接过菜单，白嫩小手往上指指点点，也不过问程漾。毕竟程漾一直以来都属杂食动物，不挑食，不忌口，所以出门吃饭向来由着她点菜。程漾借着易一点菜的间隙环顾了四周，他们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厨房，里头热热闹闹成一团，火舌舔着架在灶台上的大黑锅，厨师穿了件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的背心，肩上搭着条深色毛巾，时不时腾出只手抹一把头上不断蹦出的汗珠。里面帮着打下手的是个可能年纪和他们相仿的男孩，手脚麻利的核对着手上的单。真是有烟火气的地方啊。程漾就这样看着，点完菜的易一双手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这个早晨才只能通电话，下午伸手就能触到的男朋友心里跟放着烟花一样灿烂。

程漾转回头就看到易一托着她鹅蛋一样的脸，眼睛弯弯，嘴角弯弯的，略显花痴地看着自己，不禁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心情好些了吗？”他问。程漾是真怕再这么被盯下去会失去自制地上前咬住她软糖一样的小嘴。唉，自认还算可以的控制力，到了她这儿，土崩瓦解，程漾轻轻叹了口气。

“好些了。”易一托着腮帮，讲话时候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可爱得像只啄着米粒手掌大小的小鸡。

程漾看着她堆满认真的脸，觉得好笑。“不枉我颠簸一路，还是讨了点好的。”

易一见程漾打趣她，皮痒劲上了头，翻着白眼顶“是是是，您也就还剩能出卖点皮相了。”刚说完，程漾连人带椅子就往她身边一落，易一猛地感觉被高大的黑影包裹住，程漾大手一握，易一的后脑勺契合地落入手中，他慢慢靠近这个许久没收拾的小妮子，易一后知后觉想挣扎开，也不想她一介淑女，哪能挣得过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程漾没再给易一思考的机会，咬上那刚吐出令他不满的话的小嘴，易一吃痛的想叫，程漾有些惩罚地衔着她果冻一样的小嘴，在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才肯松开手。易一红着脸大口喘着气，还不忘滴溜着龙眼核一样湿湿亮亮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生怕谁一眼不落的看了这略显刺激的一帧。

“你干嘛这样。”易一本是想彪悍的一声吼，可能由于缺氧，吐出这句话的声音是让自己都心惊肉跳的肉麻。

程漾一见面就想着把属于他的软糖吞进肚子里，只是看着小妮子忸忸怩怩的，怕自己的一腔热情吓着她，忍了一路，最后被一句话给点着了，理智出走。

“我想着除了皮相，我应该来些实操，撑撑脚。”他脸不改色的接话。

一句话给易一原本就羞得通红的小脸添了添颜色。易一觉得自己的脸跟灶台上被火舌舔过的大黑锅一样烫手。只得转开话题“一会住哪？你这样跑来很辛苦的。”

“订了酒店了。”程漾看易一被逗得不行，一心想饶过她，也就顺着她的话回答。“不辛苦，我见你，不远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