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云中神君,这些话,你再试试说一遍。”
“你是个瞎子!”
东神教过云中君,怎样用那一双锐利的爪子做武器,怎样使一片羽毛变的和利刃一般锋利,怎样利用力量,利用规则,利用信仰,使自己凌驾于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无数的普通生灵之上。
譬如……胆敢妄言云中神君是瞎子的人,都应该被关进东神之城的监狱。
当然包括瑶。
东神也在考虑,需不需要立一条新规矩:胆敢拿石头砸东神宫殿的人,也要被关进监狱。
所以……将可恶的小鹿女关进监狱,惩罚她打扫监狱的卫生,合情合理,也能让东神之城的混乱得以消停几天。可这一次,云中君有了些异样的想法。
他觉得,关进监狱的小鹿女,带来不只有鬼谷子所想传达的秘密。
他觉得,那句本不应该被自己如此介意的“你是个瞎子”,从一个总是说谎话,说鬼话的女孩口中说出时,在他的心里留下了芥蒂。
“你想去找她么?”
得知瑶被云中君提前放出,东神问起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瞥了瞥那扇已经被修好的窗户。
云中君的话有时言简意赅,有时讳莫如深。在向东神汇报审问小鹿女的结果时,云中君寥寥数语便禀报完毕。
“你想去找她么?”
而当东神问起这句话时,云中君也并不遮掩。
“嗯。”
“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她会说真话。”
云中君承上手中的那块晶体碎片。见东神皱眉,云中君又道:“我想知道,她能不能对我说些真话。”
“是么。”东神有些戏谑地笑着。
“说真话代表着道出真相,你可能会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甚至譬如自己曾经是谁,做过什么,喜欢什么,憎恶什么。”
“那感觉并不美妙。”东神道,“不过,若你想去便去吧。只是做好准备。”
为何不让他去呢。若云中君真能寻回记忆,又有何不可。寻回记忆代表着寻回过去,找回很多很多失去的东西。
当然也包括找回曾经的仇恨。
而如何引导一个人的仇恨,化为力量为自己所用,东神可十分擅长。他相信若云中君找回了仇恨,对于自己来说只会是如虎添翼。
当年那对眷侣,不正是个好例子?
要找到小鹿女其实挺难的,她身上有植物、泥土、露水、鹿毛,各式各样的气息。一朵奇异的花,可能是她;树叶上的清新露水,可能也是她。
被她骚扰的东神之城的居民们为此苦不堪言——完全没法防备她突如其来的捣乱。
对于云中君来说却易如反掌。他为了划界游历过云梦泽不少地方,他知道人们是不屑于沾染地上的东西的,包括气息。所以,植物、泥土、露水、鹿毛,各式各样揉杂在一起,便是瑶的气息了。
这气息姑且取名叫做“自然”吧。“自然”是她的本质,本质是洗不掉的。就像自己对真相的执念。
他知道自己见过小鹿女。在她来到东神之城之前,在他从村子里救出她之前。
他记得他的翅膀驱散开了黑云,阳光和他使愚昧的人诚惶诚恐地跪拜,唯独那只哭泣的小鹿——只是自顾自地哭泣。
她当时对自己毫无敬意,只有陌生和好奇。
云中君停下了,约莫数百尺的距离,瑶正在森林里蹦蹦跳跳。当俯瞰着她对沾上身的泥土毫不在意,随意地对着一只瓢虫,一棵嫩草挥洒着法术时,云中君少有地皱起了眉。
其实自己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她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那自己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找她?云中神君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诧异。就像他以前救出瑶时,自己也曾认真地思考那件事的必要性。
真的只是因为……想听她说真话么?
云中君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寻回了过去的某样东西:固执。他当初救出瑶,不过是觉得小鹿女实在可怜而已。
人们喜欢看到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变的可怜可哀,人们喜欢看到比自己强大的东西变的弱小,而这个东西强大到自己无法改变时,人们报以敬意、嫉妒和恐惧。
目睹那一切时,云中君没来由地觉得十分嫌恶。于是那时他驱散乌云,少有地以高傲的姿态从天而降,对着素未相识的女孩轻声道:“走吧,小鹿女。”
这一次,固执一点,会有好的结果么?
“不是。”
云中君微张的嘴合上。他知道瑶那古灵精怪的脑袋里,推想出的问题可不单单只是一句“是不是你打碎的窗户”。
托着晶块碎片的手并没有收回,云中君静静地负手伫立着,只有一纵长发在空中随风慢慢地飘摇着。
他知道面前的瑶此时很好奇,他知道瑶不喜欢自己。
那么,问一点和自己无关的事呢?就问最自然,最白痴,最常理的问题吧。那才是小鹿女愿意回答真话的问题,愿意回答一个“是”字的问题。
她的谎言是一连串梦呓、鬼话、无意识的话语所组成的语言,就像清晨的露水和雾气,朦胧不定,转瞬即逝。
而她的真话应该是隐藏在露水、雾气、阳光、森林之中的东西,因为是藏着的,所以它无法被找到,无法被引诱,它得自己从森林中走出来。
短暂而深远的停顿悄然结束,思绪从脑海飞到了云端的深处。
“这上面,倒映出天空。”
“是。”
“倒映出湖水、森林和阳光。”
“是。”
“云梦泽有四季。”
“是。”
“森林中有光线穿过。”
“是。”
“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不是。”
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