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轨电车穿过熙熙攘攘漫步街头的人群，在春秧街路口停靠下来，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浓浓的市井气息弥漫着港岛的旧日时光，徐嘉雯穿过密密匝匝的破败楼宇，跟着眼前一片红红火火接踵而来，港英政府前几年痛下血本进行旧楼整改，修的修拆的拆，被粉刷成豆绿、棕黄、深灰、浅蓝色的建筑高低交叠错落有致，好似一场风花雪月的服装秀，斜阳晚暮将天边烧熔成鬼魅的红，席卷着街头巷尾行色匆匆的下班族，任凭卖糖水的小贩如果喊破喉咙，也不愿回以驻足目光。
步至英皇道交岔路口，她终于在一排卖杂货的商铺门口找到了甘子泰，他的盗版生意似乎做的风生水起，不过五分钟的功夫，便有几个师奶光顾。
徐嘉雯抬头望一眼门厅萧索的新光剧院，里面的粤剧名伶纵然如何卖力，也难逃同铺天盖地的廉价光碟抢市场的命运。
“阿雯！”死党亲自登门，甘子泰自然难掩兴奋，拍着鼓鼓的腰包，潇洒放话讲：“等我收工，请你去吃森记！”
街口转角处走来两名学生，在甘子泰的盗版摊停下来，看面色应该是来找茬的，“喂…这张碟是不是你刚刚卖给我的？”
“是呀…怎么了！”
男生不悦道， “你外壳印住咸鱼翻生，里面却系踢晒你…你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骗人嘛——”
甘子泰有样学样，“嗱…嗱…嗱…我卖给你就系这部片，上面白纸黑子印住的，谁知系不系你啲再搞鬼，赶紧走啦…不要打搅我做生意——”
“你…你就系骗人…偶要到警局揭发你。”
“怕你啊！学生仔！信唔信偶到你学校揾你班主任，讲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买色情光碟回家睇啊——”甘子泰恶人先告状，一脸胡搅蛮缠。
“你你你！你不要乱讲啊，我啲明明买的是武侠片——”两名学生又气又恼，但又迫于街头烂仔倒打一耙的作风，只好锤头丧气离开。
徐嘉雯显然也对他的做法忍无可忍，扭头要走，甘子泰赶紧拽住了她，“阿雯，你不要生气嘛，等我一下，马上收工。”
她闻声定住了身。
“这就是你所谓的大事业？”
甘子泰耸耸肩，“卖盗版碟嘛…就是这个样紫啦…再说…我又不是卖壳给他…只是货不对路嘛…拿回去还不是一样睇。”
“你可不可以叫你老窦省点心？”
“打住，姑奶奶——”甘子泰最怕她讲大道理，好像任华兰上身。
两人沿在英皇道走了一段，对面老铺鸡蛋仔门前已经大排长龙，这家店的老板一直坚持现做现卖，做出来的鸡蛋仔自然又酥又嫩，引人垂涎，除了色香味俱全，当属墙上各种明星画报最吸晴。
有轨电车叮叮作响，与北角码头悠悠的汽笛声交相辉映，好似要将人从这些泛黄的旧夜中拖走，然后再前面的某一站，开启新的繁华。
白昼不死，星月已暂露头角。
步行到渣华道，徐嘉雯忽然开口叫住他。
“甘子泰——”
他在收声之后停下来，脖子上挂着汗珠，傻里傻气盯住她看，其实甘子泰也是个靓仔，白白净净个子也高，即便花里胡哨的衫也被他穿的分外养眼，如果他老老实实念书，应该有很多女孩追。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她想了想，好像也没发现他和哪个女孩走的很近，又道，“你有没有钟意的女仔——”
“以前念书，同学嫌我臭气熏天，避我就像避传染病，就因为我老窦是卖鱼胜，现在出来混，虽然被人看不起，但起码没人在乎你出身高与低，大都是烂仔鬼妹嘛…谁也别讲谁——”
甘子泰的人生，本该是一片坦荡的。
可他偏偏被命运捉弄怕了，不敢面对，反而用自暴自弃的愚蠢方式来逃避现实。人活一世，十有八九不能尽如人意，就好像她外婆，如果不是她早年丧偶，儿女没心又没肝，练出一副举重若轻宠辱不惊，兴许一早便抱住个未出襁褓的细路仔去投河了，又怎会甘心每月领几百块补助，省吃俭用养大她和徐嘉倪？
巷口飘来一声吆喝，是卖飞机揽的小贩，拐进巷子，徐嘉雯拿出两百块交给甘子泰，特意嘱咐甘子泰，叫他每日中午帮忙送饭到棚屋。
穿过聒噪的楼道一路回家，一荤两素已经摆到了桌面上，新奇的是，罗凤仪竟不在客厅，徐嘉雯蹑手蹑脚走到睡房门口，推开门，罗凤仪鼻梁上架着金边眼睛，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小心翼翼的翻阅着。
那是一本装满罗美红和罗咏仁儿是时相片的册子，外婆从不当着她和徐嘉倪的面拿出来，只是有一次她帮罗凤仪找药，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压箱底的相册集，她记得，相册的第一页，是一个金发碧眼穿蓝白条水手服的年轻男人，照片旁边有一排英文，上面写着，约翰·阿瑟·汉克。
她偶尔也在想，如果阿妈当初跟外公姓，是不是要叫约翰·美红？
“外婆，我回来咯。”她在门上轻叩两下，到厨房洗好手，偷偷拿出一个便当盒，回到桌前扒了两口菜，趁着罗凤仪追忆往事，盛了满满一盒米饭和菜，然后塞进书包。
等欧凤仪从睡房走出来，她已经规规矩矩昨回餐桌，瞪着大眼扯谎道，“外婆，等下我要去唐家帮同学辅导功课，你就不要等我了…….”
“吃点水果先啦。”欧凤仪洗了一串葡萄，放进盘子里拿出来，“最近世道不太平，你一个人走路要注意安全，不行叫阿泰陪你啦，反正他天天都无事做——”
“不用啦，唐家派司机接送。”徐嘉雯扯谎不打草稿，兴许做贼心虚，扒拉两口饭便背起书包离开了家。
欧凤仪听到有司机接送，总算放下心，屁股往沙发上一座，磕瓜子追怒海惊涛，若说罗凤仪这个女人，做事面面俱到又讲原则，为一段初恋守一世寡，虽然心酸，但也不妨竖起现代社会一块贞洁牌匾，街坊四邻无不竖大拇指称赞，她这个人，除了嘴巴厉害，喜占小便宜，对待街坊四邻也是古道热肠，善良的很。
唯独同一人，势如水火。
便是罗美红。
从罗美红下海做舞小姐，迄今整整过去一十八年，就算当年罗美红走头无路回来投奔，罗凤仪都不肯让她迈进家门一步，无路可退，罗美红只得带着她住进九龙城寨，直到三年后罗美红找到冤大头接盘，担心拖住个累赘耽误她的富贵路，这才哭求亲生母将徐嘉雯托付给她。
究其原因。
还要从罗凤仪的家世说起，罗凤仪出身潮汕大户，祖父曾任清末两广节度使，早年的罗凤仪深居闺中，锦衣玉食家教方面自然十分传统，严谨，即便后面家道中落，她随父母搬来鹿港，风光不复从前，但对于辱没门风败坏家族的事情还是深恶痛觉的，因此，她与罗凤仪断绝来往，也不无道理。
从六楼到十二楼，小皮鞋蹬蹬蹬蹬，跑的比电梯都快，看到天台的人影之后，她的脚步变慢，最后是斜斜倚着栅栏门站住，大口喘气。
这几天忙忙碌碌，好像上了弦。
覃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漏气皮球，捏造手里抛来抛去，徐嘉雯四下望了望，却是很无聊，“你还是老实些比较好，倘若把伤口搞裂开，你自己去求睇牙东，我可不管——”
他懒洋洋转身，蓬头垢面的看过来。
“你在担心我？莉莉安。”
“可以这样理解…毕竟我在你身上投了资…万一你有事…我也要血本无归。”
他倚住铺满常青藤的洋灰墙，淡淡地笑，“放心，你的投资一定可以得到回报。”
“你在北角废弃的码头都能被人捡到，这说明你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将来多半是要住豪宅发大财的，看好你——”她晃荡着走进棚屋，将背包里餐盒摆在床头的小桌上，“前几日你一直睡睡醒醒，吃一顿也饿不着，你现在可以下床活动了，从明日起，甘子泰中午会来给你送饭。”
“甘子泰是谁？”
“那天将你扛回来的人——”
他依稀记得昏迷那晚有人劝她，劝她不要轻易对素未谋面的人施以援手，毕竟，这种事很容易被拉下水，从而卷入其中。
趁他吃饭的空档，徐嘉雯打开了墙脚的折叠桌，用水打湿抹布，将桌子擦的锃亮，然后包里掏出一沓作业，铺了满满一桌。
见她忙碌背影，他拧一拧眉，“你要做什么？”
她在小凳子上坐好，将琳琅满目彩色作业本依依指给他看，“我编瞎话跑来给你送饭，作业都还未写，你说我干嘛？”
覃耀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她身旁，低头扫了一眼，惊诧到瞪目张口，他坐回去吃饭，吃完又到床上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除了烟花缭绕作业本还有一个杯和几个槟郎袋散在折叠桌上，一个大活人没了。
他起床走出棚屋。
此时，微凉的风从四面吹来，却见洋灰护栏上面她风情摇曳的裙摆似有若无，露出一双白若莲藕般的小腿垂在半空中摆动时，又添了几分燥火。
他拧一拧眉，“下来。”
徐嘉雯把臂一环，身上蓝白校裙恰到好处裹住膝盖以上部位，她闭上眼，猛的吸一口气，只见一道蓝色黛幕在他眼前一晃，跟着扑通一声便从一米来高墙檐上面跳了下来。
覃耀下意识用手去接，落个空，哪里不对路的抱怨一句， “你不要命啊，冒冒失失。”
“论文写不出，上来找找灵感，还好，就在你出来那一刻，灵感缪斯给我通过电话。”话音随着湛蓝色的身影，明快地踏入棚屋。
她径直坐回折叠桌前，饮一口速溶咖啡，开始奋笔疾书，覃耀靠着脱落的墙皮，百无聊赖数手指做游戏，然后时不时的向她投去注视目光。
他的目光有研判，也有探寻，更多的却是好奇，就好像从一个世界落入另一个世界，陌生的圈子，陌生的人，毫无交集，却鬼使神差的撞到了一起，而这里，虽简陋不堪，却好似一处避风港湾，没有腥风血雨，没有打头的巨浪，安安逸逸，简简单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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