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淑芬婶喊她帮忙，最近加班加点赶工，她腰疾又犯，阿福月底没赶回来，何惠珍只得雇一辆史蒂贝克改装厢车，将几十箱货运往葵青塑胶工厂，正巧工坊一名年轻妹仔与她是同乡，听阿娇讲要坐火车回乡探亲，淑芬婶忙撑着身子收拾出一些琐碎物品让嘉雯送到城寨再拖阿娇帮忙捎回家。
嘉雯眼中，淑芬婶是个十分念旧的女人，来港多年，每逢回乡探亲，她都会带上四眼仔，凌晨两点出发到尖沙咀火车总站，排队争最早一班火车到罗湖，历经艰辛过港英政府海关登上开往广州的火车，背着沉重的行李穿上十几二十甘杉就为接济内地的亲朋戚友。
人与人的差距，判若云泥。
有人日日吹风扇发梦，有人巷口吃瓜饮茶怨天尤人，无所事事街头混吃等死，口中讲谁谁谁飞黄腾达转头翻脸无情，开名车住大宅却拿昔日老友当传染病，避之而不及。
从九龙寨出来，忽然下了一阵雨，初冬的天气本就冷的出奇，冻的人颤颤兢兢，让人毫无头绪。
坐巴士到上水，街边商店屋檐下仍有未滴完的雨水，她低着头走的很快，白板球鞋的鞋面渐上斑斑驳驳的泥点。
今日的画廊不似往常般宁静。
但其实，加上这次，她总共才来过三次。
外堂无人，只有那只红红绿绿的鹦鹉，躲在笼子里踢着正步当消遣。
里面飘来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出于礼貌，徐嘉雯站在帘子外面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那张温文儒雅的脸便出现在她面前。
“你倒蛮准时。”韩景琰倚住桌角，笑的轻柔。
“免费的课程，当然要积极一点，对吧？”她漫无目的的在小店里搜寻着，很快便在一座奖杯下面发现了她那枚小小的奖章，确切的说，应该是两枚一模一样的奖章。
她一瞬间晃悟，“原来我们是校友呢…”
韩景琰挑眉又摇着头说，“我比你早毕业十几年，充其量你也只能是半个算学妹。”
嘉雯表示不赞同，“半个就半个，半个也算学妹，况且，我已经拜你做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要想着赖掉——”
他耸耸肩，“今日算你走运，我刚好在里面做画架，要不要观摩一下？”
嘉雯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进内室。
里面的空间和我外面差不多，光线很足，是那种白炽灯为基调，偶尔有一两束红光打下来，交叠在一起，像调色盘里晕染出来一样，屋子里飘着颜料特有的味道，她故意吸了吸鼻子，不似油漆那般刺鼻，像带着略微花香的石墨。
“你不是连画架都要自己动手做吧？”她在凌乱的架子前站定，诧异的望着他。
“买来的尺寸不合适，用料也不够讲究，时间久了还会发霉。”他捡起一根锯好的木条，用手比划了几下，似在用手丈量它的长度，“如果觉得无聊，那边展架上有画，你可以随便看看。”
“我帮你吧。”
“你会弄么？”
她摇摇头，“我只会黏塑料花。”
“你喜欢做工艺品？”
“我喜欢拿它换钱。”
他笑，“你讲话一直这么诚实么？”
“分人。”嘉雯说着伸出手指戳戳胸口，“你是好人，我自然坦诚相待。”
“你从哪睇出我是好人？”他同她闲聊，手上活儿却不停，将两根脚架粗的木条交叉缠绑在一起，迈克笔画上记号，然后将一根铁钉抵住用手扶好，锤子咚咚咚敲了几下。
她将另一颗钉从罐子拿出来，递到他手里。
“第一次见，你明知我身上带的钱不够，还肯将画赠给我，说明你不是唯利是图的人，第二次我来还钱，送上门的钱你还是不肯收，说明你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还有…”她顿了顿，拍着大腿笃定道，“总之，我觉得你是好人——”
“帮我把抛光锉拿过来。”他伸手指了指躺在她后面的工具箱，“睇人不是用眼睛，是用心。”
将装钉好的木架检查一遍，他拿起抛光的工具开始打磨，这是个无聊且枯燥的工序，但他却好似乐在其中。
油头粉面的男人她见过，其貌不扬的她也见过，乖张跋扈的自从他遇到覃耀以后更是频繁接触，但像他这般坦然自若的，却是百年不遇，万里挑一，说不上来的感觉，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魅力，她想，这种极品男，日日窝在几十平小画廊里属实是有点暴殄天物。
“你确定摆弄这些这样可以赚到钱？”她真的怀疑，这种动不动就要赠画给人家的老板，要怎样维持上水寸土寸金的足楼价。
他抬眸，好似已经在她眼中读出她的想法，“我有说过靠这里来赚钱么？”
“好像吧…”嘉雯撇撇嘴，背着装了画笔画纸的帆布包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拿出文具包，选一只B2墨笔，扭头睇他，“老师，今日教我画素描好不好？”
听她娇娇揉揉恭恭敬敬喊他老师，韩景琰不自在的拧一拧眉，“你可以喊我做韩生。”
“好吧，韩生。”她百无聊赖仰靠着椅背，脖子几乎要压到肩膀上，“韩生，你等下可以不可以教我画素描？”
话音落，她撩起门帘放进一阵清凉。
是她听到有脚步声浮动，掀脸一看，果然有人推门走进小店，是个梳平头蓄着两撇胡子的男人，穿黑色西装，看起来不苟言笑又十分精明。
“韩生，有客人…..”她的话落。
“先帮我照看一下，我很快出去。”
嘉雯应了一声，人已经跑出去，“你先随便睇一下，老板这就出来。”
男人怔了一下，多瞧了眼前的小靓妹几眼，说，“韩生在里面吧？”
嘉雯点头的功夫，韩景琰已经从里面走出来，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只一眼，他的目光便沉了下来，“我不是讲过，不要到这里来揾我——”
他讲完，也猜出一二，“有事？”
“姥爷临时有事，叫韩生今晚回澳町。”
“我不回来，他也无事揾上我。”他冷冷道一句，思索片刻，“你转告他，今日是我母亲生日，无论他有什么事，等我明日回去再谈——”
男人点点头，收声退出画廊。
徐嘉雯感觉到男人的出现令他性格大变，温和的面孔一瞬之间便换成一幅毫无温度的脸。
再次回到画室，他拉把椅子坐到她旁边，将画纸架在画板上，手指夹一支铅笔挥舞着，开始在上面勾勒线条。他时而扬起手腕，时而用笔尖在画纸上轻轻旋转，行云流水间，人像的轮廓便在画纸中渐渐显现。
收笔的同时，他投来询问目光，“看懂了么？”
嘉雯有些心虚的点点头，脑袋却是一片混沌，讲真，除了前三笔，后面因为落笔太快，她完全没看清楚。
韩景琰秒懂她心思，耐下心来给她讲，“素描有六大要素，结构、比例、透视、形体、光线明暗关系、虚实对比关系，今天先教你构图。”
他执笔落在初始的位置，“首先点代表位置，是构造轮廓时的标记，点的准确性决定整体造型的特定意义，从位置点到基点，再到顶点、右点、左点、近点和远点这些点规定了造型的整体范围，和个面之间的比例关系，最后是转折点…嗱…看清楚…在这里…这些点同交通枢纽，连接着具体的线与面——”
他讲完，已将画纸上所有的点标记出来，“然后再看线条，线条由点的定向运动产生，是点运动的延续，连接起点和终点的是线，任何一幅素描都是由无数的线组合而成，线是形体造型的中竖，有着无穷无尽的魅力——”
“我可以试着画一画么？”
他轻声笑，“当然，按照我刚刚讲的，不需要很形象，注意点位的准确即可。”
“好，我试一试，画的不好不许笑我。”说着，按照韩景琰刚刚传授的知识，一笔一笔构架起轮廓，窗外斜投进一束白炽的光，被红光荡漾的射灯过滤得柔和而迷蒙，画架前的少女脸庞仿佛扑上了一层白铅粉。
“画的对么？”她收笔，满含期待的抬眸望他，似乎迫切的想要得到被肯定的答案，那渴盼的目光，依稀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曾在同样一间温馨的画室，握住他的手描绘着美丽的线条，然后温柔的对着他笑。
“还不错…..”他挑眉，忽然觉得眼前一幕，很是值得期待，“这里要加辅助线，可以保证勾勒出来的轮廓可有有序的进行下去，然后是轮廓线，素描过程中，轮廓线的表现要求从直线到曲线，由外到内，从而形成轮廓的立体框架，等下你画画看，如果掌握的还OK，下次就可以接着往下学了。”
“好，我回去多画几幅，下次拿给你睇。”
她低着头，马尾辫倾斜，挡住右侧的脸，恬静淡雅，像一朵挂着清晨露珠含苞待放的白百合，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看她的时候，她亦抬眸看他，有一瞬间的错愕，韩景琰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涩难辨，不是因为下午的冬雨，只怪气候偏偏不忠，出卖心底的悸动。
他轻轻握住她刚刚握过的笔，轻轻捻了几下。
电车过海，无名指一根血管直通心脏，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