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窗外,刚刚结束了倾盆大雨的清新空气混合着新鲜的泥土气味扑面而来,残留在绿叶上的雨珠顺着树叶倾斜的角度缓缓落下。
在地上的积水里溅起水滴,棘起涟漪。
和她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一样。
我回过神,放下撑着头的右手,重新拿起放在桌上的笔。视线回到讲台上的那个人身上。
而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刻,她也刚好看到我这边。
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的脸不自觉有些发烫,匆匆移开视线看向她身后的黑板上,慌忙着移动笔尖在课本上记下刚刚遗漏的知识点。
再偷偷瞥一眼她,只一眼,便再次立即移开了目光。
真是的,她怎么还盯着我?
但,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怎样,她日常冰冷的嘴角,似乎,有了些上扬的弧度?
下课铃适时响起,把在她的课上再次发呆的我拉回现实。
我低下头,准备收拾书包赶紧溜,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被她抓住。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逐渐清晰,她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子向我逼近,果然,那双素色的高跟鞋最后停在了我桌边。
这双鞋,我不用抬头看,都知道是谁。
她好看的手指敲了敲我的桌面,清冷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收好书包,来一趟我办公室。”
“帮我办个事。”像是怕我和别人误会,默默补上这么一句,随后转身就走。
不留下任何东西。
给我的,只有一个,
背影……
心里忽而有什么东西落了空似的,莫名的失落涌满心头。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个不可能和我一起的人。
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我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呆呆地看着腿上的书包。
“你是不是很爱发呆啊?”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教室里,只不过,比起平常,现在她的声音,多了些气愤的味道。
我猛然抬头,她就站在教室的门口,一脸冰冷地看着我,眼里溜过一丝我看不明的情愫:“我不是让你去办公室找我吗?”
“对……对不起。”我一阵慌张,心里还堵着气,赶忙背上书包,打算去办公室。
她走过来,凭借着她那比我高了一个头的个子把我囚在她和桌子之间:“小孩,我的课,很容易发呆吗?”
“没,没有。”我此时甚至有些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一遇见她就结巴。
我突然意识到她和我的脸凑的很近,脸上的温度悄悄上升,撇开头。
她皱了皱眉,纤长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带回到她面前,质问到:“我看你上课看窗户看得比看我更津津有味啊?”
她那一刻的语气,像醋缸子打翻了,酸涩的味道蔓延在空气中,蔓延至我心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脸红着盯着她的右耳朵,一声都不敢吭。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不明的音节,突然轻笑出声,放开手,后退一步:“小孩,那么怕我?”
她笑的时候,嘴角的那处地方,会慢慢地,轻轻的陷下去,像个黑洞。会把人吸进去一样。
把我吸进去一样……
我看得有些呆愣,不自觉点了点头,而后有反应过来她问的问题,急忙摇了摇头,为自己辩解道:“我……我不是。”
她眼里倒映着我慌张的神情,笑意浓郁。
“走吧。”她温温的手牵起我的手,“送你回家。”
我有些懵圈,呆呆地问出口:“不是,不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她拉着我走在前面,犹豫许久,终是没开口问出想问的问题:“请你喜欢我吖?”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以为她在开玩笑。
“你放心,我不讨厌数学。”
她沉默了,随后恢复了以前对学生的冷漠,惜字如金:“嗯。”
她的车熟练地停在我家楼下。
没了汽车引擎的声音,空气突然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
“那……那我走了?”我试探着问她,深怕再把她惹恼。
她没说话,只是打开了车门的锁。
那,就是默认了?
我逃也似地打开车门,想离开这尴尬得连空气都快凝固的地方。
刚想起身,却被安全带紧紧禁锢。
她轻叹一口气,解开身上的安全带,一手扶住副驾驶座位的边缘,另一只手按开安全带的扣子,拉着安全带放回原位,这个动作,很自然地把我圈在了怀里。
她的脸颊凑得很近,我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她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我,嘴角晲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朝我这边凑近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足矣让她的颊触碰到我的唇。
我愣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她。
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浅浅的酒窝再次出现在嘴边。
我匆忙离开她的脸,手轻轻抵在她胸前,试图拉开和她的距离:“对,对不起。”
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眼睛直视前方,手扶上身前的方向盘,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没关系。”
什么鬼,不是她先凑过来的吗?
一遇见她我的大脑便开始当机,无法运转,我开了门,右腿刚刚踏到水泥地面,左手被她反手捉住。
“你为什么要退学?”
……
我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我的私心希望她是难过的,而不是依旧是那个冰冷的表情,为我难过一次。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犹豫:“你,要去哪?”
我要去哪,
我会去哪?
我也不知道……
“再见。”我甩开她紧握的手,抬脚走上石头搭起来的阶梯。
汽车引擎声久久没有传上来,我坐在阳台上,静静看着虚掩的窗帘下,那辆我一眼便能认出的车。
手里攥着医疗单的手紧了紧。洁白光滑的纸张上落下几滴清澈的水珠。
我的脸上剩下两道泪痕。
脑海里充斥着她叫我时温柔的神情:“小孩……”
“小孩。”
车慢慢启动,缓慢开到铁门后,隐没在墙与墙之间。
“吃饭了。”父亲敲了敲敞开的门。
“知道了。”我蹦下阳台,扑进他的怀里。
他怜爱地摸摸我的头,眼里划过一丝难过。
我把手上的医疗单放回书桌上,铺平上面的褶皱,挽着他的手,走向饭厅。
桌面上,被我抓得有些皱巴巴的纸上,赫然写着。
“晚期恶性肿瘤。”
“我已经帮你把退学申请交上去了……”父亲的眼睛里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眼眶有点泛着红。
“嗯。”我夹起一小口饭,塞进嘴里。
“退学时间,你自己定。”母亲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最好在最近就回来吧。”
“嗯。”我知道我现在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但为什么,还是会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人……
“都是妈的错,”母亲掩着面,父亲轻拍她的脊背,“要是当初妈在你不舒服的时候就去带你检查也不会恶化。”
我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身笑着面对他们:“妈,爸,别为我难过。不是还有可能吗,我可以的,我会重新健健康康地站在你们面前。”
也重新站在她的面前。
“我先回屋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母亲哭泣着的样子,是那样的绝望,是那样的……
愧疚。
日复一日,我的病越来越严重,却也越来越不舍身边的人,不舍她。
“这次,考试总体来说不错,希望你们继续保持。”她清冷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就是这个声音,让我心动,也让我心如死灰,“作为奖励,明天,我带你们去玩。任何人,不得缺席。”
我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
视线交汇间,我对她笑着,她愣了一会儿,嘴角微勾,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最后一次,让我自私一回,让我走向她。
最后一次。
我不想再去逃避。
这个夏天,不想再留遗憾。
我记得,那天的天很蓝,我的状态,还不错。
她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地走向游乐场,她故意慢慢的走,从前头到后头,到我身边,到轻轻牵起我的手。
几个同学凑到我们身边,离得她很近:“老师,我们玩什么呀!”
她那时牵着我的手,笑得格外灿烂,酒窝深深地陷下去,把我吸进她的心里。
“我都行,你们各自去玩你们喜欢的吧。”她答道,把围在她身边的人都驱散,眼睛悄悄晲了一眼躲在她身后的我,把我拉到前面,在我耳边轻声诉说:“我都依你。”
我抬头看了一眼她。那时候,她满眼笑意,满眼都是,我。
“我想,都玩一遍。”我犹豫着开口,以为,她不会答应。
“走!”她没松开手,“我们就都玩一遍。”
后来,她就真的带着我,把所有的游戏都玩了一遍,旋转茶杯,水枪,沙画……
不管幼不幼稚,她喜不喜欢,她都陪着我玩了一遍。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玩沙画时,她看着我,头一点一点,差点睡着的样子。
从早晨到黄昏,从朝阳东升到日落西山。
金黄色的阳光撒在她发上,
沙滩上,小孩们在沙滩上追逐着阳光,小贩在沙砾上铺上垫子,摆上商品。
她为我提着鞋,看我蹦挑着走在前面,那张我爱着的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
我也笑着扑进她怀里,然后和她并肩走着,听着海风,嗅着海浪拍打沙滩的气息。
多想,多想时间走得再慢一些。
我留给她的时间能再多一些。
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形形色色的小摊中坐了一个卖花的小女孩。
赤着脚,抱着膝坐在花篮前等待着。如果不仔细看,真的会把她忽略在其中
我停下脚步,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孩。
忽而想起自己今天没有带现金。
眼睛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人,叹了口气,准备继续往前走。
身边的人把我拉住,温柔地把我搂进怀里,笑着:“小孩,想要花花吗?”
“不想。”我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主儿,不愿承认自己还喜欢那种幼幼稚稚的东西。
“真的?”她的声音带着调笑。
“真的。”
她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搂着我走过去,蹲下身,没了对我时的温柔,凉凉的声音飘在空气中:“花怎么卖?”
女孩怯生生地答她:“2,2块钱一朵。”
“全给我包起来吧。”她看着篮子里本就没有多少的玫瑰,递给女孩一张红色的钞票。
“阿姨,阿姨,我没有那么多钱找你的。”她连连摆着手,“你看看您身边的姐姐或者钱包里有没有散钱吧?”
“不用找了。”听到阿姨两个字,她的脸黑了不止一个度数。
我站在她身边,忍着笑,差点笑出了声。
女孩被她的脸色吓到了,慌乱地帮她把花包起来,递给她。
她拿着花,把钱给了女孩,顺带揉了揉女孩的头。
看着她动作间流露出来的温柔,我的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她以后有了孩子的模样。
应该,会很温柔吧。
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
她把花塞到我怀里,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小孩,你没必要对我装作成熟,想要就是想要。懂?”
“好,阿姨。”我脱口而出,然后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捂住嘴。
“嗯?叫我什么?”我们走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们的地方。她眯了眯眼,向我逼近,危险的味道蔓延。
我下意识就跑:“没有!我错了。”
她笑着追逐我。
我最后当然被她追上,被她揽在怀里,头顶着头:“你叫我什么?”
“姐姐。”我不敢看她,心虚地看着她的右耳。
“是吗?”她的手捏住我的下巴,威逼似的问我。
“没错……唔”我没说完就被她吻住了唇,手里的玫瑰握的更紧了一点,眼睛紧紧盯着放大的脸。
不知多久,她才放开我。
“小孩,接吻,要闭眼。”她调侃着脸上发烫的我。
我只是看着怀里开得艳丽的玫瑰,羞得不敢说话。
打量许久,我的手抽出一朵我所找到的,开的最好看的花,放到她面前:“这朵花,是给你的。”
“嗯?为什么?”她非笑似笑地看着我,修长的手指接过花,把玩着。
“它开得是这里面最好看的。”我抬头看她,牵住她拿着花的手,让花瓣落到她唇边。
怀中的那束花悄然落地,我踮着脚,唇够到花的另一侧。
这次,我记得了闭眼,是她,睁大了眼看我。
唇上的花也掉到沙砾之上,替之而来的,是更温热,更柔软的存在,我的手环上她的脖颈。她抛掉花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收近了我和她的距离。
烟花从海平面上升起,在天空上绽开一朵比沙上玫瑰更加瑰丽的玉玲珑。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为我难过。”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并着肩躺在床上,我这样问她。
她紧紧拥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我不想难过,所以,你要为我,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是紧紧抱着她。我知道,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再见她,没有机会再抱她。
我还是退学了,我的病,不允许我再留在那里,留在她的身边。
我一直没对她解释过为什么我要离开,除了我自己不愿面对,就是想要她忘记我。
我才发现,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乐观。
我住进了医院,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化疗。
我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发也没有了。
母亲每天都偷偷以泪洗面。
可这些都挡不住我病情的恶化,也挡不住我对她的思恋。
“小孩……”
她的声音又再次萦绕在我耳边。
模模糊糊地,肺部一阵难受。
“咳,咳。”我手捂着嘴咳嗽几声,再拿开手时,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呼吸越来越困难。
“小孩。”我的眼睛逐渐朦胧,她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小孩,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伪装。”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慌乱的喊叫声。
“心率越来越弱了,赶紧上氧气。”
“医生,你一定要救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我们,尽力而为。”
……
我是要死了吗?
恍惚间,她的笑还在眼前,那个酒窝暖暖的,让我着迷。
连带着我的嘴角也带着笑。
“其实啊,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不必再去担心他们听见我对她说的话。
“现在的你,在干什么呢?”
脑海里浮现出那晚她对我说的。
“我不想难过,所以,你要为我,好好活着。”
我闭上眼,泪,从眼角滑落,沾湿枕边。
“我食言了……”
“这是最后一句,对不起……”
眼前的那个她背过身,愈走愈远。
我还是让你难过了。
对不起。
我没办法再回到你怀里了,
我会记得今年夏天,有一个傻子,陪着我玩遍了所有的游乐设施。
我会记得,今年夏天,我遇见了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女人。
我会记得,
我会记得,那天的天很蓝,会记得,我爱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女人,一口一个叫着我小孩的人。
耳边始终等不到那个人的声音。倒是嘈杂的声音逐渐模糊:“心跳还是直线下滑。肿瘤可能可能压到脑血管了。”
我好痛,
好困。
……
“小孩,睡了一年了。姐姐回来了。”我又听见她叫我了……
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她。
眼皮很沉,重得我睁不开眼。
“小孩,我爱你。”她的声音真真切切就在耳边。
时间啊,过的慢一点吧。
我在这里再待会儿。
我从没忘记她的样子。
从没忘记关于她的一切。
“小孩,该醒了。”
拼了命挣扎着张开眼,想逃离死神的禁锢,想把她烙进心底。
我回来晚了
嘴角微张:
“我喜欢你。”
我喜欢抬眼,便是你。
我还没听完这首歌,
还没忘记那个人的轮廓。
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