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潜的过程,如同主动步入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梦境。头顶那片代表现实与安全的天光,迅速收敛、褪色,从明媚的蔚蓝沉入忧郁的幽蓝,再不可逆转地坠入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墨黑。唯有数道来自他们手中的强光手电,像几柄锋利的光剑,固执地劈开厚重的黑暗,在墨汁般的海水中勾勒出有限而惊心动魄的光之疆域。水温明显下降,那股寒意穿透了高科技潜水服的保温层,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沁入肌骨。耳膜承受着越来越沉重的压力,需要频繁地做吞咽动作来对抗那令人不适的挤压感。
通讯频道里异常安静,只有每个人通过呼吸调节器传来的、被放大后的喘息声,规律而沉重,像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心跳。扶幽偶尔的报数,打破了这片由呼吸声主导的寂静,更凸显了环境的深邃与未知:“深度八十米……一百米……一百二十米……我们正在接近预设目标区域。”
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无声(除了他们的呼吸和偶尔的电流杂音)的包裹下,个体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漂浮在宇宙尘埃中的微光。墨多多紧紧跟随着前方亚瑟手电投射出的、在水中微微摇曳的光斑,不敢有丝毫偏离,那光斑是他此刻唯一的方向锚点。他能感觉到身边尧婷婷的动作比平时更加紧绷和审慎,显然也在努力适应这令人窒息的环境。虎鲨却似乎如鱼得水,强壮的身躯在水中移动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像一头巡弋在自己领地的海洋生物。扶幽落在队伍最后方,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平板电脑上不断刷新的环境数据和身后拖着的微型探测传感器上。
而游弋在最前方的,是唐晓翼。他的身影在光柱的边缘灵活地摆动,如同一个真正属于这片深海的幽影,对周遭的黑暗与压力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他会时不时停下来,并非因为疲惫,而是用手电光如同探针般细致地扫描侧翼与下方的黑暗,警惕着任何异常的洋流扰动或潜在的危险迹象。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删繁就简,高效而精准,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锤炼出的、烙印在身体里的经验。
“注意下方。”亚瑟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打破了长时间的静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众人依言将手电光柱向下聚焦。在光线所能抵达的极限边缘,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开始从永恒的黑暗中浮现。那绝非自然造物的笔触——是断裂后依然彰显着宏伟尺度的圆形石柱,是倾颓却仍能想象其昔日规模的墙体,还有依稀可辨、通往未知深处的阶梯。一座沉睡在深海墓穴中的失落之城,正从千年的长眠中,向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吝啬地展露其冰山一角。
随着下潜的持续,遗迹的细节如同显影液中的相片,逐渐变得清晰。巨大的建筑构件上覆盖着厚厚的、色彩暗淡的珊瑚骨礁和如同哀纱般摇曳的海藻林,形态各异、色彩诡异的深海鱼类在断壁残垣间悠然穿梭,对这些闯入它们寂静国度的异物投来冰冷或是好奇的目光。建筑的风格带着一种与现代文明迥异的、撼人心魄的宏伟与奇诡,巨大的圆形拱门,墙壁上被海水严重侵蚀却依然能感受到其精美程度的浮雕痕迹,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辉煌过往的陨落。
他们最终降落在一片相对开阔、疑似曾是城市广场的区域。脚下是细腻如尘、不知积累了多少岁月的海沙,其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建筑碎块。亚瑟打出分散探查的手势,但紧接着强调了保持紧密视觉与通讯联系的重要性。
墨多多和尧婷婷结伴游向一侧高大的石壁,上面雕刻的图案早已被时光和海流磨蚀得难以辨认,但隐约能看出星辰、汹涌的波浪,以及一个与那封信件上印记极为相似的、树根缠绕几何核心的符号轮廓。“这里……真的和传说有关联。”婷婷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被深深震撼后的轻微气音。
虎鲨对一尊半掩在沙土中、造型古怪的巨大石像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尝试用力将其搬动,却发现它如同生根般纹丝不动。扶幽则被一块在黑暗中自发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奇异结晶体吸引,正小心翼翼地使用机械臂进行采样,准备带回水面分析。
唐晓翼则独自一人,游向了广场尽头一处破损严重、却仍能看出曾是某种重要入口的宏伟拱门。他用手电光仔细地、一寸寸地探查着门楣上那些早已无法解读的铭文以及周围石结构的接缝与破损处,似乎在搜寻着某种特定的标记或线索。
亚瑟并未急于移动,他停留在广场的中心点,如同一个古老的接收器,缓缓环视着这片沉没的废墟。他不仅仅是在用眼睛观察,更是在用他那与海洋共生了漫长岁月的灵性,去“感受”这里流动的能量。一种明显的、如同电路接触不良般的紊乱与衰败感,如同低沉而持续的噪音,弥漫在每一滴海水、每一块石头之间,让他英挺的眉宇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提高警惕,”他沉声提醒所有人,声音在通讯器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的能量流动极不稳定,像是紊乱的脉搏。不要轻易触碰任何看起来具有结构性或带有能量反应的物体。”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异变就在下一秒悍然爆发!
就在唐晓翼专注探查的那座拱门侧下方,一片看似平坦无害的海沙地猛然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涌!紧接着,数条粗壮得惊人的、布满苍白吸盘的漆黑色触手,如同来自深渊的毒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破沙而出,带着搅动水流的强大力量,直取距离最近的唐晓翼!
那是一种完美适应了深海高压与永恒黑暗环境的古老守护者,它的拟态能力登峰造极,将自身与海底的环境融为一体,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沙床之下,静待着送上门的猎物。
“小心!”墨多多和尧婷婷的惊呼声几乎在通讯器里重叠。
唐晓翼的反应堪称电光石火!在触手袭来的刹那,他的身体凭借卓越的核心力量在水中完成了一个迅猛的后仰规避,同时,一直佩戴在腿侧的那把特制水下短刃已然出鞘——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精准无比地劈中了最先袭来的那条触手的前端!一股浓稠如墨的汁液瞬间从伤口喷射出来,迅速污染了周围的海水。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更多的、同样粗壮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它们的速度与力量超乎想象,瞬间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罗网,眼看就要将唐晓翼彻底困死在其中!
“晓翼!”亚瑟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从容,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急促。他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发出指令,身体已经凭借着某种深植于本能的条件反射行动起来——腰间的微型推进器瞬间输出最大功率,推动着他像一枚鱼雷般射向那片混乱的漩涡中心!他手中也不知在何时握住了一柄样式古朴、却泛着幽幽冷光的短刃,显然,这位看似优雅温和的船王,从未真正远离过危险与战斗。
同一时间,墨多多和虎鲨也立刻做出反应,抓起配备的水下强光爆闪仪(非致命性武器,主要起震慑与干扰作用)全力冲向战圈试图支援。扶幽则迅速操作着他的控制终端,调整着之前展示过的声波驱离器,试图发射出能够干扰甚至驱赶这种古老生物的特定频率。
混乱的光影与水波搅动中,亚瑟已然突入核心,与唐晓翼形成了背靠背的防御姿态。他的短刃凌厉挥出,干净利落地斩断了两条试图缠缚唐晓翼脚踝的触手。两人的动作之间,竟然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惊人的默契,仿佛在久远的过去,早已无数次这样将后背交付给对方。
“谢了。”唐晓翼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激战后轻微的喘息,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战斗点燃的、亢奋的情绪。
“专注应对!”亚瑟的回应短促而有力,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扫视着周围仍在伺机而动的、令人不安的触手阴影。
在强光剧烈闪烁与特定频率声波的双重干扰下,那古老的守护生物似乎终于感到了不适与威胁,剩余蠕动的触手缓缓地、带着不甘地缩回了翻涌的沙地之下,沸腾的海沙也逐渐恢复了死寂,只留下弥漫在海水中的墨色污秽,以及几段被斩落、仍在微微抽搐的触手残肢,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
危机,暂时解除了。
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墨多多和虎鲨迅速靠拢过来,通过手势和通讯器关切地询问两人的状况。亚瑟和唐晓翼这才稍稍分开,隔着两层厚厚的玻璃面罩,他们的目光有一次短暂而直接的交汇。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确认,有对彼此实力的重新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并肩作战所撬动的、关于过往冰封记忆的裂痕。
“看来,”唐晓翼手腕一抖,甩落短刃上沾染的污浊黏液,语气恢复了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侃,但先前那份针锋相对的锐利似乎被磨平了些许,“这地方的‘待客之道’还挺热情,刚进门就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亚瑟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沉默地将那柄古朴短刃收回腿侧的刀鞘。他的目光越过唐晓翼,再次投向那座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破损拱门,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之前更加沉重的凝重:“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
经过这番突如其来的遭遇,这片海底死城的寂静显得愈发诡谲而充满压迫感。仿佛每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缕流淌的海水,都在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低声絮语,警告着这些胆敢闯入的访客:前方等待着你们的,是更深沉的黑暗与更不可测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