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沉沉的,仿佛一滩化不开的墨。一切都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看不真切。依稀可见黑暗中有白雪翻飞。雪下得极大,此时若在路上行走,估计可以任雪没过脚背。
城墙边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小姑娘瑟缩着。她身上只有一件极其单薄的衣裳,肘部和肩膀处都磨破了,露出冻得紫青的肉来。那张小脸上长长的睫毛颤颤地抖着,上面是已经结成霜的泪珠。
小姑娘已经意识模糊,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容。恍惚间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刹那间如沐春风。灵魂正在逐渐抽离她的身体,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枝头即将熄灭。
城门前,那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骑着一匹黑马入了城。少年与小姑娘年纪相仿,衣冠楚楚,冷冷的剑眉间镌刻着与其年龄不适的凛冽,透出的淡漠尤为逼人。
似命中注定,他惊鸿一瞥,无意间视线撞上了她。她在那里瑟缩着,缩成小小的一团,极是惹人怜爱。半眯的眸子没有生命之光,却极是清澈,像天上即将熄灭的星星。
他心里莫名一动,翻身下马,一袭紫衣飘飘若飞仙。轻轻地扶她上马,将小小的柔软身体拥在身前。
此时她已昏迷过去,在他怀里就像一只病了的猫,可爱得让他心微微一颤。女孩紧贴他的怀,感受到他拥抱的无比温暖,好想,好想,一辈子就这么被他拥着。有些人,看一眼就爱了。
次日早晨,小女孩渐渐苏醒。惊觉自己身处珠帘华帐之中。片刻,眼前珠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拨开来。那手温润如玉,皮肤晶莹剔透,想必主人也是风华绝代的女子。女子将身子探入的那一刻,小女孩却吓到了:那女子脸上满是灼痕,额头上刻着几道刀疤,看上去极为吓人。看到女孩脸的时候,女子微微一怔。但随即马上宽厚一笑,眉目间依稀可见曾经的风情万种:“奴家名叫陌月,少主派我来服侍您。”女孩点点头。
几句寒暄,女孩了解到,紫衣少年是陆倾仙---栖辰阁阁主。少主喜欢凤凰花,经常喝酒,喝完酒就出去杀计划要杀的人......陌月对少主的喜好似乎一清二楚,谈起少主,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情愫,是不言而喻的......不知为什么,湘裳心里微微一酸,像是自己吃了醋,还夹杂着对陌月的一种怜悯。
门外传来一声娇喝,一个丫鬟喊着:“陌月!把那位小姐领到后花园来。”女孩便跟着陌月走进那园子。本以为是珠光宝气,美女如云,金樽美酒的地方,结果----园内四壁空空,只有一棵凤凰花树,树下一方石桌,两只石凳,桌上半坛忘尘酒,一只倒着的玉杯,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陌月默默退下。女孩环顾四周,没一个人,大雪纷飞。走到树下,仰头看去,才发现少主倚坐在树上,手里把玩着一柄短剑。见她走近,少主翻身越下,稳稳地落在她身前,手中短剑未经倾仙剑气驱使,自行横在了女孩脖子上。女孩闭上眼睛,一副“甘愿被你杀掉”的表情。倾仙微微一怔,这幅神情似在哪个故人脸上见过似的。“湘裳...”他叫了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名字。
湘裳。
许久,女孩睁开眼睛,眨巴几下。呼,还好,自己没死。倾仙收剑,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将剑柄送到女孩手里,女孩接剑却毫不犹豫地指向倾仙心口!她的举动及其奇怪:明明一只手拿剑想要杀他,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小嘴,似在努力压抑心中即将奔涌而出的悲伤。眼中泪海翻涌,顺着脸颊溢下。她隔着一帘雪哭着说:“倾仙少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想哭,我心里好难受啊。”倾仙一怔,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他们身上已经发生过一千次,一万次。但是,陆倾仙马上冷静下来:也许在街上偶尔擦肩而过吧,她是自己的一个道具,怎能对她动情?又怎敢动情?倾仙微微一笑,道:“小姐叫什么名字?适才多有冒犯,见谅。”“我,我没有名字。”“那就如我刚才所言,叫湘裳吧。”树上突然蹿下一个黑衣男子,倾仙吹声口哨,陌月急急忙忙冲进园子把湘裳带走了。
那天晚上,湘裳做一个梦:梦见她和少主双双穿着紫衣,在一株凤凰花树下玩耍,却不是栖辰阁后花园的那株。树上凤凰花开得正盛,朵朵簇拥在一起,宛若树上飘着千万朵晚霞,烧成了一片。微风拂过,红花零落。她借着酒意蹁跹起舞,他在树下弹琴伴奏,弹的是一首她没听过的曲子,及其凄切,却万分柔情。隔着一帘花雨,倾仙轻轻一笑,对上她无垢眼眸。那一刻,她已被他眼中积蓄几世的温柔沉沦。
次日,湘裳来到后花园时,少主已坐在石凳上等着他了。看见少主,她脸上晕上一抹淡红,心里轻轻一动。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她的发间。他把剑放在她手里,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教她舞那一式“栖辰流星”。湘裳满心欢喜,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改变剑锋的方向。一遍教完,她已经可以独自舞出这式剑法了。倾仙大为惊异:“你学过剑术?”“我,没有,我只是似曾相识。我以前好像也和一个人一起这样舞过剑,也是这样白雪纷飞的冬天,只是,他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我......记不起来了。”倾仙用凌冽的眼光审视她一番,许久默默不说话。雪落在他们的肩上,发上,白了两处头。
时间蹉跎地极快,两个月晃晃悠悠就过去了。倾仙来看湘裳的时间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教剑也由陌月来代替。湘裳问陌月:“姐姐,你的脸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陌月眼中的光黯淡了一下:“因为一个故人。”“那他知道你为他变成这个样子么?”陌月眉头微锁:“他不知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啊。”“他,在我去不了的地方。”湘裳听到这句话,低下了头。陌月:“湘裳,你是不是喜欢倾仙?”湘裳愣了愣:“我......”“喜欢就早点说出来,免得和我一样,那个笨蛋到离开我还以为一直是他单相思。”“还是算了吧......少主心怀江湖......我只要为他做些事情就好......”,湘裳绞着自己的手指。
陌月:知道少主为什么最近那么忙么?
湘裳:不知道啊。
陌月:栖辰阁的死敌夙夜,回来了。
湘裳:我对倾仙有什么用么?
陌月:少主遇见你的时候,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如果他去,怕是......凶多吉少。你会栖辰流星剑,又是女子,夙夜好女色,送你去比较容易......
湘裳心凉了凉:“是倾仙让你跟我说的么?”难道自己在他心中如此无足轻重么?
陌月摇摇头:“不是,是我的想法,没有他的意思。”
湘裳思考一会:“好,我答应......”
从那日起,陌月每日都监督湘裳练剑,练的是那式“栖辰流星”。陌月说,湘裳天生就是当刺客的料,技巧根本不用学。陌月还说,等后花园那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就可以让湘裳去杀夙夜了。湘裳注意到,陌月说这话的时候,背着身,好像在哭。
后花园的凤凰花终于一盏一盏地燃烧起来,像是染上谁的血。湘裳换上一袭淡雅的白衣,对着凤凰花树盈盈一拜,然后拿起石桌上的酒坛,一饮而尽,随后上了去夙夜府上的轿子。湘裳没有回头。
送湘裳出门的陌月却回头了。凤凰花繁茂,她看不见少主,但今天树下破碎的酒坛,格外多。酒坛碎片破了一地。
夙夜每年都会举办一场宴会,宴请的自然是各路杀手刺客。湘裳扮作戏子乘虚而入。那天,夙府的蜡烛映得黑夜如昼,金碧辉煌的会客室里,各路杀手一人一几,几上美酒飘香,值时鲜果......想必人人都是袖里藏刀,腹中有剑。明明是宴会,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尝一尝桌上的山珍海味:大家既是对头又是杀手,说不准谁在自己的食物中下了毒,又不好当着主人的面测。湘裳无意一瞥,倾仙也来了,和几个刺客谈的正开心,并没有什么异样......他那袭紫衣在哪里都那么吸引湘裳的目光......不知是不是湘裳的幻觉,倾仙深深地看了湘裳一眼。
不知那人此时,心中有何感想呢?
“那边那位姑娘,可否暂且不唱戏,为我弹奏一曲?”夙夜突然叫道。湘裳回头,才知叫的是自己。“这个姑娘,长得极像我的一个故人。”
湘裳唯唯诺诺地行个万福,便跪到中央的七弦琴旁。她朱唇轻起,贝齿微露,歌声清丽:“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夙夜听到这首曲子,陷入了沉思.......湘裳拔下头上金钗,直刺夙夜咽喉。夙夜来不及闪躲,登时见血封喉,“你......是不是......她........派”,夙夜的瞳孔灰暗了,他死了。一旁的侍卫冲了过来,剑从后背直直地穿过。湘裳回眸,不是看杀死她的侍卫,而是再看一眼那个人,他依旧无动于衷,神情冷淡......终于,侍卫拔出剑,血喷涌而出,染红湘裳的白衣。湘裳恍恍惚惚,想起了他在后花园陪自己练剑,不小心差点摔倒,他扶住自己的腰:“怎么这么不小心”。想起他最爱听的那首《上邪》,想起梦中花雨里他那一笑.......她,就此睡去,再也不醒来,也许,她是去温那个梦去了吧?
那天回来,没有给湘裳收尸,免得被各路刺客怀疑。
倾仙:凤凰花......开了......
陌月:这树,自从火神下凡了就没开过了呢........几百年没开花了......我原以为它不会开花......
倾仙:你只是想试试她的心是真是假,对吧?
陌月:唔......它开花了......天意不可违也......你我都是苦命人......我原以为,这世间只有妖痴情,却没想到更有痴如湘裳者
........
栖辰阁的少主自那次宴会后不问江湖,众说分坛,但有一点大家观点一致:传说栖辰阁阁主经常在后花园中喝酒,喝的是忘尘,喝完就舞剑,旁边放着一架琴,只是虚设,从来不鼓......
陌月:忘了么、
倾仙:没忘,一直做着一个梦,花雨里,她翩翩起舞,我弹琴伴奏,她对我一笑.......她从来不穿红衣.....要是那是嫁衣该多好........
倾仙轻轻拔出剑,地上晕开一朵朵凤凰花:“陌月姐姐,我去陪湘裳,我要告诉她我想娶她。”
要是那是嫁衣该多好,湘裳。
要是那是嫁衣该多好。
湘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