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希是七岁见到周深的。
岑家是小门小户,在他们那个小镇上还能充个富贵人家。可惜岑希四岁那年先帝驾崩,自此九龙夺嫡,叛乱四起,天下动荡。岑家也不得不背井离乡,来投奔京城的外家。
那外家有女,却是个生的好的,竟被周家大少看上,虽是为妾,但入了周府,自此也是吃穿不愁,享福了。
岑希懵懵懂懂地跟着家人漂泊,老爷子身体不好,早于动乱之初去了,一大家子的主心骨倒下,愈发衰弱,最后只剩她与父母相依为命,守着微弱的希望继续前进。
七岁这年,外家听周家三公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缺伴读,想了想岑希也识得几个字,年龄相仿,便把她送入了周家。
“哗啦”,她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朱门开合,缓缓掩去了门外昏暗天空,游民飞尘。
岑希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被眼前之景镇住。自她流离起,再也未见过如此富贵景象。
周家是个世代大族,祖上原是随开国太祖打江山的一位文臣,后来太祖雷霆手段血洗朝廷,他及时抽身、退出纷争,这才有了当今的周家——荣宠不衰,数朝不倒。
龙套(仆从)跟上!
领路的仆从喝道,神色轻蔑。
她定了定神,连忙上前,低眉顺目,不敢多看。
她漂泊了三年,也算见惯世间百态,对人心的凉薄也是悟了个十成十。这京城看似华美得如世外桃源,却安知不是藏污纳垢?呵,所谓天子脚下,国家王法,不过笑话。
如今寄人篱下,须得藏了心气,敛了锋芒,忍了轻视。待他日自己若得了权势,自是非“吴下阿蒙”了。
约摸走了半刻钟,到了一处院落。
龙套(仆从)此处便是三少爷的住所了。
龙套(仆从)三少爷喜静,故此处无侍婢。岑小姐,请——
岑希多谢。
岑希微笑颔首,缓步而行,姿态不卑不亢,自成一派风度,似乎淡定至极。
那么让我们来看一下,此时“淡定从容”“进退有度”的某位岑姓小姐在想什么呢?
不是,她知周家底蕴丰厚,但也不必如此败家吧!
到底是孩子,还无法完全“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现出了几分震惊。
奇花异草就和不要钱的一样种了个到处都是;屋子四处都挂了轻盈的风铃——这些西洋引进的小玩意儿贵的要死,一直被她认为华而不实——排列讲究、风吹有声,清脆叮当如音乐;长廊两侧通风,还备了专门的台子供歇息烹茶赏景……建筑华美大气又不失奇巧心思,不知花了能工巧匠们多少心力。若是太平盛世自是只觉奢华,但在如今动荡纷争的乱世中,却显得格外不可思议。
周家三公子,果然如传言一般,是周家的掌中宝、眼中珠。
她敛了敛衣裳,轻抚头发,神情严肃地沿长廊一路走去。
这般娇养的孩子,应该不会很难应付吧……
她这般想到,却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这副强装正经的样子只让人觉得愈发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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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段路似乎快到头了,她心中高兴,快步而行,转过拐角——
蓦地亮堂起来。眼前是亭台楼阁,不同于其他房屋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反而有着江南水乡——她的家乡——的纤细娇柔。耳畔是婉转歌喉,于那厢传来,如一缕幽思。
该怎么形容这歌声呢?
岑希定在了原地。
她虽由教书先生上过半年课,但并未学得如何高深的学问,平日尚且够用,但像此时这种情况就无能为力了。
随意的小曲儿,却比任何大费心力的华章乐谱更摄人心魄;未经雕饰的嗓音干净清朗、随性自由,有着清晨微光的湿漉气息,与眼前佳景水**融,浑然天成。
她听过那宫廷乐师歌舞——是老爷子大寿,花了大力气请了人来祝贺,她却只觉繁琐做作,气闷的紧,到了一半儿就偷溜出门;她也见过那戏子表演——是在刚刚离家时,随波逐流至江阴一带,当地戏楼宣布解散的辞别宴上:曲是美的,身姿是美的,那欲语还休、似愁非愁的神色也是美的。
但在许多年后,岑希却仍记得,她还见过另一种美——在那一天、那一刻——仿佛人间净土的院落里,活泼自由的歌唱的百灵鸟,令她铭记一生。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她抬眼。
那侧亭子处来了一人——自水面小桥——花间石径——缓步而来。
似于心上落下重重一响。
他走到近前来了。
周深姐姐?
她看见了。
天真眉眼,五官清润,笑意无邪,眸子似含了满天星河。
——周家三公子。
不知怎的,像被蛊惑了一样,她不经大脑思考,下意识间脱口而出。
岑希你叫我姐姐?我比你小诶!
他顿了顿,随即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周深那——小妹妹?
——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