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时,众人终于抵达莲花坞的码头。
金妍扶着蓝思追道:“思追,你不是姑苏人吗?怎么会晕船?”
蓝思追摆了摆手,青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四五岁的时候坐船就这样了……可能我天生就这样。”
金妍叹了口气道:“看来,以后不能带你在莲花坞摘莲蓬了。”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抬头一看,是鬼将军!
众少年大眼瞪小眼对瞪半晌,欧阳子真先缩了回去,坐在甲板上道:“鬼将军怎么单独来找咱们了?”
“反正肯定不是要害我们啦,不然白天就不会在乱葬岗上保护我们了。”
“可是现在也没有危险了,他为什么又来找我们……”
温宁盯着蓝思追的脸,朝他和金妍走了过去。
温宁先是向金妍行了礼:“金念初小姐。”
金妍虽然内心不喜这个害了她与父亲分离十六年的人,但是父亲母亲都是被他姐姐所救,金妍还是侧了侧身,又俯身还了鬼将军一礼。温宁微怔,从未有人对他以礼相待过。顿了半晌,又看向蓝思追。
蓝思追觉察到他是冲自己来的,定了定神,温宁问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蓝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辈是姑苏蓝氏子弟,名叫蓝愿。”
温宁道:“蓝苑?”
蓝思追点了点头。温宁道:“你……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凶尸是明明没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蓝思追有种错觉,温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他还觉得,此刻温宁的心里,很是激动,激动到连说话也磕绊起来,甚至带的他也隐隐激动起来,仿佛即将揭露一个封尘多年的秘密。
蓝思追谨慎地答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温宁道:“那,你父母还健在吗?”
蓝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故去了。”
一旁的蓝景仪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思追,别说这么多,当心有古怪。”
温宁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蓝思追道:“正是。”
温宁道:“是谁给你取的?”
蓝思追道:“含光君。”
温宁低下头,默默将“思追”二字念了两遍。见他若有所悟,蓝思追道:“温先生?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哦。”温宁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答非所问道:“你,你长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远方亲戚……”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下级修士、外姓门生想和本家子弟攀亲戚套近乎的说辞。
蓝景仪笑道:“这个鬼将军,还是个自来熟。”
众少年越来越云里雾里,不知所谓。蓝思追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真、真的吗?”
温宁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看起来,是想挤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看着“鬼将军”这副模样,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
可就在这时,蓝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脸色发黑,极其难看,握剑的手时松时紧,手背上的青筋也时隐时现。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看似无害的鬼将军温宁,是害金凌失去父爱十六年的凶手。
顺着他的目光,温宁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缓缓转向金凌,道:“金如兰公子?”
金凌冷声道:“那是谁。”
沉默了一下,温宁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着他,其他的少年们则紧张地盯着金凌,生怕他冲动行事。
金妍松开扶着蓝思追的手,跑过去抓住金凌的手臂道:“阿凌,你冷静一点,把剑收起来。”
蓝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蓝思追却隐约觉得,这一定不会不关他的事,上前挡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
金凌原本就心弦紧绷,视线被他一挡,不由自主喝道:“别阻我!”
他伸手一推,蓝思追原本就晕船,脚底发虚,被他一推,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脚上去扶他:“思追兄!”
金妍心下一紧,回头看见蓝思追被人扶住了,才松了一口气。 一边是蓝思追,一边又是亲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蓝公子你没事儿吧?你还晕着么?”
温宁见蓝思追脸色发白,一时着急,道:“金公子,你冲我来,温宁绝不反抗,但是阿……蓝苑公子……”
蓝景仪大气,责备道:“金凌你这人怎么这样!思追招你惹你了?”
“思追兄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罢了,怎么还推人?”
金妍见状,将金凌往身后藏了藏,替他挡下了那些责备的声音。
原本金凌以为自己出手重了,也是愕然,可见同龄人都去扶他,都来指责自己,这一幕和过往无数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因为无父无母,人人都说他无人管教被惯坏了,脾气糟糕不好相处,无论是在金麟台还是在莲花坞都没有亲近知心的同龄好友,从小到大只有姐姐陪着他,替他挡下那些嘲讽。明明身份尊贵,可处境却如此尴尬,小时候没有喜欢和他玩儿的世家子弟,大一点没有愿意追随他的世家子弟,可没有人知道他内心也渴望着朋友。
他越想眼眶越红,忽然大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样?!”
其他少年被他吼得齐齐怔住。哑然一阵,有人不服气,嘀咕道:“什么呀,明明是你自己先动的手……为什么反倒还凶起来了。”
金妍闻言皱了皱眉,看向了那人。那人顿时噎了声。
金凌恶狠狠地道:“你们管我?!轮得到你们来管教我?!”
魏无羡和蓝忘机原本附近,这一喊之下,魏无羡在船舱里一怔,走了出来,见金凌举剑和其他人相对,金妍在按着金凌的手臂,道:“怎么回事?”
一见这两人,蓝思追便觉得什么棘手的局面也能迎刃而解了,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辈!快过来啊!”
蓝忘机右手将他腰一览,带上避尘,二人走到了众少年面前。魏无羡身形先是晃了晃,被蓝忘机扶住,这才又问道:“温宁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就来看看?”
温宁道:“对不住公子,是我的错,我没忍住……”
金凌把剑调转向他怒吼道:“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
魏无羡道:“金凌,你先把剑放下。”
金凌道:“我不放!”
魏无羡还要再说话,谁知,金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金凌虽然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却还哽咽着大声道:“这是我爹的剑。我不放!”
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金子轩的佩剑,岁华。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凌,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江厌离伤心到极处时放声大哭的模样。像金凌这么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经成亲,再大些的甚至都有孩子了。哭泣对于他们而言,是件很耻辱的事。当众大哭,那是心里该有多委屈。
金妍紧了紧手中的岁辞,蹲下身来抱住金凌,道:“阿凌,别哭了,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阿爹的剑,那就抓住了,一辈子都不放。”
金凌头埋在金妍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金妍又道:“我们回莲花坞好不好,阿爹阿娘都在那里等着我们呢,让他们看见你哭鼻子,羞不羞?”
说着说着,虽是安慰金凌,金妍的眼眶也开始红了,作为金凌的姐姐,她完全可以理解这十六年来无父无母,被人嘲笑所带来的痛苦。
一时之间,魏无羡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望望蓝忘机,似乎想求助,可蓝忘机就更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办了。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传来:“阿妍!阿凌!”
这是一个对于金凌来说几乎完全陌生的声音,而金妍却在第一时间听了出来,是他们的父亲:金子轩!
金凌的哭声戛然而止,二人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金子轩已经换回了兰陵金氏的金星雪浪家袍,逆着光走来,隔了十六年,仍像是少年的模样,长身玉立,依旧是当年世家公子榜第三的风采。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包括听到金凌哭声出来的江澄及各位家主。
金妍惊喜道:“阿爹!”
金子轩走到姐弟俩面前,笑了笑,摸了摸金妍的头,然后又看向金凌,道:“阿凌,阿爹回来了,今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和阿妍了。”
金凌似乎是才回过神来,扑进了金子轩怀中,埋头大哭。金子轩轻拍着金凌的背,做了父亲之后,曾经多么傲娇的少年都学会了温柔。
魏无羡看着金子轩,心情复杂的呢喃道:“…金子轩。”
金子轩看向魏无羡,平淡的笑了笑,又道:“我说,魏无羡,十六年了,你欠我的那声‘姐夫’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魏无羡也笑了笑,眼眶却是微酸,终于叫了声:“姐夫。”
金子轩点了点头,二人都已经经历过岁月的洗礼,当年还是少年时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不知一提。
江澄不知何时走到了金子轩身边,问道:“姐夫,我阿姐呢?”
金子轩道:“在莲花坞。”半晌又拍了拍江澄的肩,道:“阿妍都跟我和阿离说了,这十六年来,谢谢你帮我们照顾阿妍和阿离。”
江澄转过了头,道:“说这个做什么,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舅舅。”
金子轩笑了笑,道:“走吧,回莲花坞,阿离在等你们呢。”
江澄点点头,走了几步,回头却发现魏无羡站在原地没有动,心下又是一阵火气:“魏无羡,你还愣着干什么,还要我请你回家吗?!”
魏无羡听了江澄的话一愣,反应过来后眼眶微湿。
家,这个词,何其美妙。十六年了,终于又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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