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上）

龙番警局的暗线牺牲了。

秘密任务，所以最后也没有几个人送，秦明站在最后边，看着他被抬上火化的推车。

暗线是被活活打死的，发现的时候血浸透了衣裳，黏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林涛咬着牙，跟李大宝一起一点一点剪成了碎布条才勉强给他换上件干净衣服。

负责火化的师傅年纪已经不小，六十多岁，他看了看推车，转过头问站在最前边的谭局，“生前有没有，留下话儿啊？”

“没有。”

师傅点点头，他俯下身凑近尸体，秦明眼见着他凑到尸体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秦明看着他站直身体，调高炉火，把尸体推进去。

谭局叹口气，好几个人都在轻轻啜泣，李大宝拿手抹了抹眼泪，抬头看了一眼发灰的天空。

秦明稍微往前凑了凑，刚好看见一滴眼泪从林涛左眼滚出来。

秦明心里也不好受，毕竟谁都保不齐自己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哭，眼眶跟被冻住了似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谭局跟老刘师傅握手，他依旧是叹口气，老刘反抓着谭局的手，摇了摇，说节哀。

秦明依旧跟在人群后边儿，他不知道为什么频频回头，看向老刘。老师傅还站在原先的地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的轻轻摇动。

秦明其实并不算一个求知欲特别强的人，知道的多了，活着就更难，但他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去问问，你得去问问。

“你跟他……说什么了？”

老刘摇头，皱纹密布的脸上浮现出点笑意，“没，就是一句家常话。”

从他们身侧经过的年轻人打着招呼，“哎呦刘师傅，您今天这个可真排场，昨天我推进去的那个老太太，儿孙满堂的，连骨灰盒都没人给买，要我说啊，这人还是得自己有钱。”他大约就是想发发感慨，并没等着老刘的回应，兀自走开了。

“小伙子，你该回去了。”老刘从兜里摸出来一颗烟点上，是很呛人的劣质烟，烟雾飘飘缈缈，对着仍站在他身后的秦明摆摆手，“赶紧走吧。”

西装外套被挂到衣架上，秦明伸手拽了毛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来的路上下了好大的雨，他被浇了个彻底。

屋里很干净，连凌晨接到消息匆忙出发忘了叠的被子也叠的整整齐齐，秦明上前摸了摸床单，十分干爽。

或许是林涛，秦明想，他们俩前两天吵了一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噼里啪啦就爆炸开，口不择言，伤及无辜，林涛真的生气了。

秦明手里攥着手机，不知道要不要给林涛打个电话，手指在屏幕上迟疑了半天，还是抿着嘴唇点下去。

“老秦，出门一定得注意安全，少喝咖啡。”他停了好一会，声音模模糊糊还带着电流声滋滋啦啦传进秦明耳朵里，“过几天我去你家看球赛啊，记得给我开门。”

秦明没去上班，他兜兜转转，又进了火葬场，照理来说他不应该那么执着，但他确实又觉得非问不可，问了心里就踏实了。

秦明找到了他，他在抽烟，半张脸都笼罩在烟雾里模糊不清，“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问问……你到底跟尸体说了什么？”秦明眼见着他在每一具尸体耳边都低语，很短，但从口型还是辨认不出。

老刘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还是叹口气，“你跟我来。”

老刘带秦明去了一座坟。

国家提倡火化，这种坟包已经不很常见，秦明站在前头，看着老刘珍而重之的摸了摸石碑，温柔的好像在抚摸个小姑娘的头顶。

“这是我女儿。”老刘道，“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不学无术，把家里的积蓄败了个精光，到了四十岁找个火葬场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四十五岁那一年，我路过火葬场旁边的垃圾桶的时候，发现了个婴儿，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他转过头来瞧了秦明一眼，“我养了她整整十八年，眼见着她从小娃娃长成好看的大姑娘。”

老刘卖了自己好不容易买的小房子送她上了大学。

“我闺女长的好看，班里有男生喜欢她，她不答应，男生就把她绑在了火车轨上。”老刘落下一滴浑浊的泪水，“……小伙子，人啊，千万不能让自己后悔，我这一辈子，对不起我爹我娘，也对不起我闺女。”

秦明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像是个张着嘴的怪物，似乎又要下雨。

他想起来林涛。

秦明是不怎么用手机的，现在一摸兜，才发现手机没在兜里，大约是落在家里了。

他后知后觉的回忆起林涛的语气，跟哭了似的带着哽咽，很奇怪。

他俩不是没闹过矛盾，每回林涛总是笑嘻嘻的找他道歉，随便给他塞点儿什么——手折的爱心，红苹果，两颗糖，虽然林队长多少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但是从不吝啬跟秦科长耍浑卖乖。

“小伙子。”老刘走过来，离他稍微近了一点，“回去吧，别来了。”

老刘在坟头边上站了好久，久到有几个年轻人边喊边追过来，“刘师傅，刘师傅……哎呀，这怎么这么多水！”他们避开地上的水坑，“刘师傅，咱们今天送过来的那具尸体，就是不闭眼，怪吓人的，您去给看看？”

秦明怀疑家里进来过人。

他敏锐的察觉，这里跟他进来的时候有了不同，甚至他觉得，这里还住着别人。

他扯了毛巾擦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还有水顺着他的手指头尖滴下来。

从去过火葬场，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秦明打电话给谭局，没打通，那边只是嘟嘟嘟的响个不停。他把手机放下，闭着眼躺在床上想老刘说的那些话。

作为法医，秦明清楚断案需要靠证据，而不是凭空猜测，这也是他时常训斥李大宝的话。

可现在。

秦明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诞的，毫无依据的猜测。

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谁愿意让她离开？

他张开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如果真是老刘，那就得再去火葬场，至少得找到证据。

秦明恍惚觉得，身边人似乎都开始疏远自己，他似乎也很久没去过警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