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彭雨回到了老家杉林。老屋里挤满了人,有附近的乡亲,也有远方来的朋友,亲戚。老母亲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眼中的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半条命在。见到儿子回来,老人强撑着爬将起来,伸手摸着华儿的脸,说道:“儿啊!回来就好。你哥哥——你哥哥——。”然后嚎啕大哭。一屋子的悲切。
彭雨忍住悲痛,扶妈妈躺回床上。大姐彭克珍过来说道:“弟,你劝妈妈吃点东西吧!我已经给她熬好了一些粥。她不吃。你哥出事后,她已经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了,日夜只是哭泣,我们说什么她都不听,照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彭雨点头,道:“好,姐,你把粥拿过来。”
粥来了。彭雨轻声对母亲说道:“妈,你且先不要只顾悲伤。听我说句话吧!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你要想开些。你这一生命苦,从小流落街头,没有亲人关爱,尝尽人间辛酸,现在年过古稀,偏偏又死了儿子,你是天底下最苦命的人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不如随我哥一道去了,是这样吗?”
母亲停止了抽啜,哽咽道:“华,妈妈活着,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彭雨摇头,道:“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还活着呢!现在大姐小妹都回来了,都在你身边。彭寒景才七岁呢!我的儿子你也还没有见过。你并非孤苦无依。难过的时候你想想我们这些亲人。你满脑子只有我哥哥的惨死,你却忘了其他人还活着,何必让自己受罪?我哥一生懦弱,他已经举起手了,可是敌人的屠刀还是砍下去了,他何罪之有呀!你既然是他母亲,你有没有想过为他做点什么,你就这样想着随他而去,你如果在泉下碰到他,你以为他会开心吗?我告诉你,妈,他不会。本来我哥出这种惨事我已经手足无措了,你该为我分忧呀!何必让我承受更大的打击。你这种想法,不对呀,妈。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老人,你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你如果就这样不吃不喝悲伤死去,胡远笔岂不笑掉大牙。坚强些,我请求你老人家马上打起精神,我们一块送那杀人凶手下地狱。”
两三秒钟的沉默之后,老母亲翻身坐起,从儿子手上接过粥去,自己动手,很快喝了,再把空碗递给大女儿彭克珍,说道:“再给我盛一碗来。”
一屋子的人都感到惊讶,大家均想,还是华儿有办法。
母亲一口气连喝了三碗粥,从床上下来了,牵着儿子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答应你。就算要死,也得等给你哥报完仇,看到恶人遭到报应我才去死。但是,你必须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彭雨道:“妈妈请讲,儿子洗耳恭听。”
老母亲泪眼婆娑道:“你哥哥走了,你要好好的活着,知道吗。这个破碎的家,还得靠你撑着,你要答应妈妈,你不能出任何事。你必须要答应妈妈。”
知子莫若母,显然母亲已经意识到华儿要干什么,但是现在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数年前就已经长大了。彭雨说道:“妈妈请放心,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不会乱来的。我肯定会好好活着。我还要给你养老送终,我还要把彭景寒养大成人,还有我自己的日子也要过。你甭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请妈妈放心。现在杀人凶手胡海已经投案自首,然而真正的凶手——幕后主谋胡远笔却逍遥法外。我这次回家,除了看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事情;我要搜集胡家犯罪证据,让那些坏人都受到法律制裁,让公道得到伸张。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来,你还得帮我。”
老母亲道:“你需要我怎样帮你,说吧!”彭雨注意到,母亲眼中忽然闪烁出仇恨的火焰,有一股视死如归、不怕牺牲的力量在驱使着她。妈妈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并且变成了自己强有力的支持者,彭雨心下宽慰了些,说道:“这些年来,胡家对我哥的迫害和追杀,你应该是知道些情况的,我希望你一桩桩一件件的讲给我听,我要写成材料,拿到六盘水去,拿到贵阳去,甚至拿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胡家在当地是一方恶霸,有钱有势。在今天这个社会,有钱就好办事,但是杀人必须得偿命,如果当地政府不管事,不作为,必要的时候我们得上 访。”
母亲大义凛然道:“好,我听你的,这些事我尚能做。就算是去北京,我也没有任何顾忌,我只担心迷路,不知在哪里坐车,你去的时候带上我就是。”
彭雨道:“除此之外,也还有许多的事需要你做,也许还需要你上法庭作证。当然了,你是彭克忠妈妈,你讲的话法官未必会听,我们还得多找几个证人。”
好几个人突然说话:“我们都可以作证。”
彭雨这才注意到,屋里屋外,还有五六十人。
付立学转了出来,说道:“如果需要找人上法庭作证,我第一个报名,我要把胡家的丑事脏事全部讲出来,他们对彭克忠的伤害,我大概都知道,即便是听说的不能为证,但天刚蒙蒙亮追杀到我家,浑身上下只穿得一条内 裤那次我该可以作证了吧!还是我找人送走彭克忠的,我可以去给法官讲清楚这个事情。”
彭雨道:“好,谢谢二舅。”回头却扫了一眼在场之人,立身起来,从怀里掏出香烟,逐一派发,同时高声说道:“各位高邻,各位长辈,各位亲友。我哥哥的惨死,相信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哥哥的为人,你们都是知道的,那么善良那么敦厚温和的一个人,他不该死呀!现在,杀人凶手投案了,但还有别的凶手没有伏法。我要和胡家打官司,但是法官只看证据,只讲事实。请把你们知道的胡家对我哥哥的伤害之事,都告诉我吧!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外地,关于我哥哥的婚姻悲剧,我其实只道听途说了解一点情况,不得要领,现在他死得如此悲惨,希望大家贡献一点同情,都来帮帮我,好吗?我现在需要证据,求求你们了。”
听到杀人凶手已经投案自首,现场议论声起,众人窃窃私语,所说之言莫非是便宜了凶手之类,听那意思,大家都赞同把凶手抓来,直接宰了为彭克忠偿命。
彭雨话刚说完,在场几十号人争先恐后要来作证。周明学老人声音洪亮,高声大气道:“我可以作一个证,胡远笔胡海带一帮人持刀把你哥彭克忠追砍到蔡毕万家那次。当时我在场,是我带头拦下胡家姐弟的。当时还有别的人也在场,他们都可以和我一块去法庭作证。就说那一次,如果不是我们大伙挡着,当场都砍了。你哥哥这回这桩惨案,除非是他像别人一样出去打工,留在家里迟早是要出的。”
蔡长贵出来说道:“彭仕春家倒房盖,胡远笔带人来杀彭克忠,彭克忠逃脱出来,是我用摩托车送他去的新场,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三,七八月间,具体日期我不是记得太清楚,当天彭克忠穿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要去六枝避祸,向我借了20块钱坐车,至今没还我呢!这个事,杉林村上百人都知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给法官讲这事。那一回,因为彭克忠逃脱了,胡远笔一怒之下把你们家好几道房门全部砸毁,家里的锅碗盆勺全都砸得稀烂。这个事你可以问你妈呀!当时她在家的,她被吓得半死,后来还生了一场大病呢!”
前段时间和林冲老师儿子林海洋打架受伤刚从医院回来的付林站起来说道:“彭克忠一直被胡家追杀迫害,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全村人都可以去作证。就是我本人,也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他被追杀的事情。我从山东打工回来,就用摩托车送他逃跑过五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冬月间的一个晚上,那时我刚回家,还没去化乐开卤肉店,有一天凌晨三点过钟,我接到彭克忠打来的电话,他要我用摩托车送他去猪场,说是胡远笔带一帮人来杉林杀他。当时我是半夜三更把他送走的,后来我多次看到胡家来杉林找他,带刀带枪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彭克忠都不在家,他们都是无功而返。如果需要找人作证,也算上我一个。彭克忠大哥在世的时候对我好,上个月还是他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他在冰天雪地里冒险开车送我去市医院,我肯定都已经挂了。他还因为我们的事情出了车祸,自己出钱修车。我良心不安呐!现在他被残杀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做点力所能及之事还是应该的。”
接着又有十来个人说了他们看到胡家来大坡伤害彭克忠的情况,彭雨认真听每一个人把话说完,从中分析哪些可以写成材料,哪些可以拿给法官,那些人可以出庭作证,哪些话可以忽略不计。每一句话都像刀一样往他心里刺,听到后来心碎了,流泪了。有好些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哥哥居然是过这种日子。
最后彭世顺老人说了那惊魂的深夜,那追杀的吼声,那雪亮的砍刀。周成说了那冬天小路上的背刀客,飞扬跋扈的摩托车,还有那个及时打通的报信电话。
还有人要出来说,华儿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