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听过猴子捞月的故事,觉得他们真傻,长大了发现,我才是最傻的一个。
我叫林森,咋一听像是个文静的姑娘,其实不然,我呢,熊孩子一个,小时候喜欢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小镇上的人们都说我没爸养妈不教,长大了更浑,专捉弄看不顺眼的大人,什么杯里撒烟灰啦,鞋里倒小石子啦,以至于他们一见我就牙痒痒。
我敢这样放纵是因为江暮,不敢更放纵也是因为江暮。
江暮是我领居,大我三岁,按理说我要叫他哥哥,可我偏不,因为他是我保姆(对不起,俺不要脸),他很会照顾人,和我是全然不同的性格。
他温柔强大,且自信。他走过的街上,光芒万丈,人声鼎沸,而我偷溜过的小路,荆棘遍地,乌鸦乱飞。他是众星拱月我就是路边野花。他可以安心上学读书,我却要应付酒鬼妈妈。
你瞧,我们是如此不同。
江暮喜欢坐在树下看我摘野果,偶尔,他也会寻几首小诗念给我听。
他在树影婆娑里,用如海风般清爽干净的嗓音念他喜欢的诗,我在枝叶错杂间,恬静地看着我喜欢的少年。
春风里,我听见江暮说:“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保尔·艾吕雅”。
心猛得一跳,我惶然地注视着江暮,只见他神情平静,修长白蜇的手指挑起一页正要翻面,我当即叫出声:
“等等!”
他抬起头看我,目光里有些许疑惑。
“这首诗……挺好的,我想抄下来。”我红着脸别过头,在心里暗暗后悔。
不得不说,这句诗很戳我的点。因为江慕是我最后一场求生的战争,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这么爱他,让他有压力了怎么办。
“可以啊。”江暮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林森,你明白的,我们不一样。”
我垂下眼,手指不安的交叠着。镇上那些人说的 他应该多少听了一点吧?他是不是不想和我玩了?
“我很自信,但那是家庭原因,而你,是骨子里自信。”江暮站起身,谈谈地笑了一下,“所以,别到我这就自卑了哦。”
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含着春风细雨,要命的是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被他看了一会,脸慢腾腾的烧起来,当下便想,去你的不同吧,我们就是顶级配,天生一对。
然而也只是当下,恶言恶语太多了,不是谁都受的了的。我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把光鲜艳丽留给江暮,剩下的我谁也不说,可还是有人狠命地将我拆开,我只好再一一包上,反反复复,直到再也拆不开为止。
我们差了三岁,这真是个让人恼火的年龄差,除了小学我们能在一个学校读书,其他时候要么我上了初中,他上了高中,我上了高中,他上了大学,所幸的是镇上只有一所初中和高中,并且连在一起,只是中间隔了一条长网,那没关系,还有我林森去不到的地方?
我找了个监控死角,踩着墙翻了过去,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高中部并且顺利的来到江暮所在教室的窗边。
“嘿,”我敲了敲窗,窗内,少年正坐姿端正地看一本书,闻言抬起一双温眸看我,“我们打算周末到后山上野炊,你来吗?”
隔着一扇窗,我贪婪地望着他鼻梁眼眶,浑身上下的细胞沸腾着,战栗着。
江暮挑挑眉,嘴角弯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说道:“抱歉,那天我刚好有事。”
“行吧,你太没口福了。”我佯装嘲笑他,心里却暗自失落着,轻轻叹了口气要离开,突然手腕被一个力拉住了,回头就看见江暮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来,我的呼吸骤然一紧。
“森森乖,阿暮哥哥给你糖吃。”他眼睛亮亮的,像一船星河,在对上我时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的脸登时发烫,这算是哄我吗?啊啊啊好羞耻,阿暮是我小时候经常喊的,长大了就没在叫过,这么撩人是不是犯规?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一大盒奶白兔的糖!”我说完这句话也不看江暮立刻飞奔着离去了,心脏跳个不停,真怕它跳出胸腔来。
野炊前一天晚上,我和我的酒鬼妈妈吵了一架。我不在乎,好事总是压箱底,不是吗?
她说我没教养,不像女孩,不会读书,是个拖油瓶。我不会在意这些,她经常这么说,估计又是她哪个相好的想和她断绝关系了找我当借口吧。
可是她又说,你天天黏人家江暮好意思吗?他是你能黏的?小婊子也不看清自己什么样。
那一瞬,常以冷静自持的我突然失了控,狠狠地将书包砸在了她脸上,然后将自己关到房间内,身后是她疯癫的笑声。
我靠着门滑到地上,看着江暮给的奶白兔糖发呆。江暮和我不是一类人,我一直都知道的,我俩都在同一个井里,我是井底之蛙,他是偶然跌到井里的鹤,终有一天会回到他该在的地方,那里云彩缤纷,有花淌,有草香,有我最想要的自由。而我只能在杂草横生的井里做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
但我还是想捞捞他这颗月亮。哈,那什么词来着,对,痴心妄想说的就是我,可人总要有梦想吧,我的梦想不多,就只有江暮。
等我燃起一捧烟火吧,到那时,我就跨过一整个冬天去接我的阿暮哥哥。
终于到了野炊,清晨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后山,大部分人去搜食物,我去了小溪边插鱼,没插到几条歪着脚了,于是加入了烤的队伍。
烤的挺好吃,原汁原味,但江暮突然不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们呆到了黄昏,其他人都走了,我因为脚伤仍留在山里。我不怪他们不帮我,因为如果他们送我回去被他们父母看见是会挨骂的。唉,谁让我各种负面评价缠身呢。我找了片厚厚的草垛躺下来,想着也没人在意我干脆不回去了。
后山的黄昏像一副艳丽的水彩画,云卷云舒,飞鸟划过,它美的太惊心动魄,让我觉得不真实,透着夜晚将尽,人生迟暮的悲凉,所以我不喜欢黄昏。
我看着这无边天色,缓缓闭上了眼。小睡了一会后山里突然传来一阵叫唤声。
“森森!林——森!”
嗯?谁在叫我?这声音好耳熟。是谁呢,这声音如此急切,一定很担心我。真好啊,林森也是有人在乎的。
我“嗽”地坐起来,感到脑袋一阵晕乎乎的,抬手摸了摸额头,啧,好烫,应该发烧了吧。
我摇晃着站起身,还没站稳脚腕疼得我一抽,就跪到了地上。刚刚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天黑了,身上蚊子咬的小包开始发作,又疼又痒,我索性将身子蜷起来,大声喊道:“我在这!来人啊!救命啦!要死啦!”
不知道我这样夸张的态度会不会让那个人觉得我没事继而回返,但我不在乎,能不麻烦他也是好的。
我心中有股预感,他一定是江暮,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这样叫我。
我听到有脚步声近了,然后越来越近,我被他背了起来,他的背很结实,刚好可以背一个我,我睁不开眼,但能闻到他身上水果味的沐浴露香。
就是江暮了,他最爱用这款沐浴露。
“林森,你真的要急死我了。”他微带哽咽地说。
我笑了笑,道:“我又不会死。”
“也就你这样没心没肺。”少年的嗓音很纯净,像拂面而来的春风。
有滴水落在了我手上,接着一滴接着一滴地落, 我慌了,忙用手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我说:“阿暮,别哭,我会心疼的。”
江暮抓紧了我的腿,道:“走,我们回家。”
我们顺利的下了山,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是我记了很久,久到苍苍暮年时我还能记起那夜的月,和少年滴落的泪。它们温柔了我的一生。
我想,林森心中不会有黄昏,但可以有一个江暮。
但烟火还没捧出,江暮却要走了。
这一年,我初三,江暮高三。
夏日里我乘着江暮还没去大学那边,每天卯足了劲往他家里跑,各种奇葩理由都编了出来,就为了多缠他一会,还好他家人都挺善良的。
“江暮,你考了哪所大学呀?”我坐在他家凳子上边啃西瓜边问他。他说了一个大学,我略有耳闻,好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
“恭喜你。”我说完就沉默了,自以为掩藏的很好,殊不知微微泛红的眼眶出卖了我。
江暮手中捧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闻言也没理我,好像书才是他的世界。
我用幽怨的眼神瞅他一会,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西瓜,仿佛吃的不是西瓜而是江暮。
江暮像是察觉到我的不高兴,抬头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哎呦,这谁顶的住啊,跟他对视一会我就红着脸别过了头。
“哈哈,恭喜吗?”他看我这囧样笑了两声,然后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林森在这边也要乖哦。”
我怔住了,泪水顷刻间涌上眼眶,手在颤,肩膀在颤,胸腔也在颤。
明明,明明我都准备好了,可他用一句话就摧毁我 所有城墙。
事实证明,江暮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盔甲。
他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我,漆黑明亮,带着溢满的爱恋和疼惜。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我支唔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夏日里蝉鸣吵闹,刚好能掩饰我砰砰的心跳声。
“森。”我听见他这样唤我,像是压抑了很久,我的手被他捧起,他近乎虔诚地吻了吻我的指尖,然后起身吻过我的眉梢,微凉的唇瓣像是低浓度的酒,不让人醉,却让人心旷神怡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俊秀而干净,像清晨山里的空气。
江暮细细地描着我的眉,低声道:“林森,等等我好吗,我想……走到我们的未来去。”
你吻过我指上眉梢,你总能护我周全,你是江暮,我心心念念的江暮。
我想说“好”,但就那么一瞬间,我是愣住的,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恰巧江妈妈回来了,我只好从阳台回到我家里,到了家我的心仍未静下来,又是因为江暮一句话,我再也不怕分别。
我欢跳起来,躺在床上打滚。困在孤岛里的飞鸟终于有了希望翱翔,它本想打捞月亮,原来月亮本就在它心上。
确定心意后,我变得更加黏人,只要有空闲就往江暮那钻,基本上都是我爬他家阳台,他的同学都说我是江暮养的小媳妇,哼,还算他们有眼光。
江暮说我狗皮膏药似的,我不服气,踢了他几脚,又暗暗觉得他说的对,我太没安全感了,只要离开他一会就仿佛他会被别人偷走似的。
我妈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连着几夜不回家,不过这样也好,她最好不要回来打扰我和江暮的二人世界。
转眼间,暑假就在我们的甜蜜恋爱中溜过去了,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江暮,同时开启了学霸模式,我不会让江暮等太久的。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用书信联系,互相讲讲生活的琐事,很平淡,却平淡的温暖。
然而老天似乎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当我在断壁残恒中得以窥见天光时,他又给我堵上了。
我妈几天不回来是因为她勾搭上了王先生,全镇最富有的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不,立马给王先生的妻子孔女士抓住了,孔女士当着全镇人的面揭露了我妈的可耻罪行,她头破血流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坏就坏在这位孔女士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你那女儿生也挺标致,准是个小狐狸精!”
全镇的人脸色变了变,这其中,包括我未来的姑婆,江妈妈。我又从天空中落到了泥里,卑微至尘埃。
于是我和我妈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妈也是惨,她好像爱上了王先生,可惜人家只把她当作泄欲的玩具。她疯了,靠打我出气,我以为她会一直疯下去,可有一天,她投了江,有她的江里人人都觉得晦气,既不把尸体捞上来,也不去江边。我住在曾经和她一起的房子里,空荡冷清。
她怎么会死呢?她那样疯狂,她只是爱错了人,或许我老爸也是这样抛弃她的吧。我也会死,江暮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抛弃我?
人们都是这样,你要是光环笼罩他们巴不得贴你身上,你要是肮脏如泥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开始在杯子里喝到烟灰,走路时被石子磨脚,一出门被烂菜鸡蛋砸个狗头淋漓。他们说我狐狸精,说我烂人一个,偌大的镇子里充斥着庸俗,愚昧,丑陋,不堪,像是地狱。
最残酷的是……我没有交学费的钱了。我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多余时间去打零工,半夜入睡,清晨起来,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江暮在我身边。
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林森。
你瞧瞧,周围都是狰狞的山鬼,灵魂早已腐烂,身体还在苟延馋喘,一路黑暗,连盏灯都没有。
我没告诉江暮,我怕他觉得我烂。我常常想,要是江暮在身边多好,可我又担心,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会被别人说闲话……还有江妈妈,她很善良,但哪个妈妈会愿意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进门?我烂透了,真的。江暮,我好想你啊……
学校也不好,王先生的女儿是个交际花,我得罪了她,跟得罪了全校没什么区别。但没关系,林森,你忘啦,江暮是爱你的,他还在等你的答复呢,你要走到江暮的未来去,不要伤春悲秋,不要多愁善感。
台灯下,我擦干了眼泪。
笔尖力道骤然加大,在纸上刻出江暮两个字,江暮,江暮,揉进我骨血里的江暮。
我最后考上了江暮所在大学,我以为我还是我,一个娇纵锐气的林森,然而流言的力量在于它的无形之处。
江暮说我变了。我笑着问他哪里变了,他说:“森,你现在就不是真心的笑。”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变了,我的安全感格外的差,经历这些事后,就更差了,已经到了只要江暮不在身边就要抓狂发抖的地步。江暮和女同学做化学实验,我冲上去砸了他的试管。
我想他会不会抛弃我,我会不会像我的妈妈一样投江自尽。她癫狂的脸,跃落江边的身影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常常安静而苍白的坐在窗边,伴着安眠药而入睡。
可江暮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多少夜晚,他抱着我的脑袋哭,我们额头相抵,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他不停的问我怎么了,我只感到心脏疼的要窒息,我又让江暮哭了,可我说不出口。
“阿暮,我想去旅行。”那天夜里我平静地跟他说。平静的近乎残忍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拿刀子割我的心,不想离开,可现在的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我想去静谧阳光的城市疗伤,见见这世间的美。不能带江暮,江暮是最后一针线,要在最后缝起这鲜血淋漓的伤口。
江暮说:“好。”
我去旅行了,江暮继续深造。
我们再无交集。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互不打扰,好像守着什么秘密。
一年后,我再去找了江暮,我变得淡雅而稳重了,只是心口缺了的地方迟迟没补回来。
“阿暮,我这次真的走啦。”我说。
江暮像从前一样吻了吻我的眉,他问我:“可有归期?”
我挽起一缕鬓发,冲他笑了笑,这次是真心的,“你知道的。”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带着我所有的青春散在云烟里。
走的那天,我在心里将他的样貌画了一遍又一遍,阿暮,等等森吧,我会拼尽全力归来,记得准备我最爱的奶白兔糖哦。
我曾在满目荒芜的孤岛上捞月亮,我最美好的岁月都与你有关。
我只是在出逃时溺在海里了,现在要捞一捞自己。我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但我的阿暮哥哥,等我穿过冬天吧,烟火已经在路上了。
我们都是最懂彼此的人,我最后跟你妥协了,也是跟自己妥协了。我相信会有归期,因为我爱的少女忠诚而勇敢,赤烈且不屈,愿你在最黑的夜里,有最亮的眼和最热的血。
——江暮致林森
林森走走停停,她见过舒缓的河流,荫翳的乡间小道,繁华的都市和巷间百无聊赖的小猫咪,人们很热情,江暮散在了所有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那跳河的母亲变成了记忆中的风沙,小镇上的人是风沙卷起的浪花,一吹就飘走了。只有江暮永不褪色,被她小心翼翼的放在心上。
她想,江妈妈也该喜欢她了。
多年后,林森风尘仆仆地立在冬日的街头,乌发如墨,明眸黛眉。不远处的咖啡店门口,江暮一抬眼就见到了那抹窈窕的倩影。他们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