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寿宴设在一重天,极南之尽,瑶池之畔。我三人由司命领着,一路随行。
行至瑶池,司仪嵩呼:“羽族帝君、帝姬到~西海龙君到~”于是各路神仙齐刷刷的望向我三人,那些目光,仿佛在看三个极尽漂亮的宝贝,有热烈艳羡,有冰冷不屑。有一瞬,那些人望得我面颊一热,心里扑扑跳了几下。还有的女神仙,那眼神似秋水、递秋波、含情脉脉上下打量着我身旁的二人。旁侧的哥哥,依然面无表情,安如磐石;倒是陆离,眼带桃花,嘴角勾着好看的弧度,我听见了他一声轻哂。
待我们落座后,各路神仙陆陆续续的也差不多到了齐。
原本似哥哥这般俊俏的男神仙,往那儿一坐便是一幅绝美的画卷,自然引来不少女神仙们的垂涎之光。但因哥哥本就清冷寡淡,来与他搭话的女神仙大多吃了闭门羹,这幅绝美的画卷差不离化成了一座绝美的冰雕,周围三丈冒着寒气,脑门上顶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于是乎,这些女神仙们转案一投,便纷纷投向了陆离跟前。这货,既生得貌美,又带着灌蜜的小嘴,倒是在旁侧逗得大大小小的女神仙们一个个儿笑得开了花儿似的。对他来讲,此番情境,简直如鱼得水。
啧啧,美色误人!
“天后驾到~”一阵喧闹中,伴随司仪嵩呼,天后在仙泽缭绕中款款而来,裙幅褶褶,挽迤丈余,灿若金华倾泻于地。步韵之下朵朵光晕,开出莲华。
天后身边跟着的便是先前在蟠桃园有过一面之缘的画鸢,画鸢裹着一袭碧色绫罗,肩似削成,腰系云缎。气若幽兰的她,面上看不见丝毫神情,端庄的随在天后身侧,莲步轻移。
一众仙家,速速入座。
天族宴请群仙,开场无非是说了些场面话后,便是仙乐飘飘,舞衫歌扇,没有半点新意。开席到现在,大概也有小半刻了,始终没见着南烨太子,倒是哥哥带着我,同天后娘娘见了礼。
“招摇有女初长成呵,卿瑶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瞧瞧,这身天丝朱羽多合身,气质多衬我们的小凤凰。“天后握着我的手,双眼含笑,一副亲昵无间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我。
我微微低眉,略扯了扯嘴角。这不废话么?五万年岁月白过的啊?光吃不长,那成什么了?况且,我与天后头次见面,她不至于对我亲近至此。五万年来都未听得他们天族对我有什么关切之心,今日却在此作态,委实腻味。是以我始终抵触得紧,此乃其一;其二,归于先前在蟠桃园听得的那一耳朵,这南烨太子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无缘由,三五万年之后怕是早已忘却了还有我这一位准太子妃,如此甚好;但偏偏,他还有求于人,才冠以天后之名邀我上界。虽然不知是何事,但天族这般做派,着实小气了些。这样想来,此时有些后悔穿了这么件隆重的朱红羽衣,到底是给足了天家颜面。
思绪间略一抬头,无意对上了陆离的目光。按说,两人无非相视一笑。然而此刻他却下意识的将脸侧到了一边去,假意与人推杯换盏,刻意回避着我的眼神,倒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
“娘娘谬赞。”心中虽然不快,但还是圆了句场面话。
“以后,可要多随你哥哥上天宫走动走动。过两日,我让司命算算日子,便着烨儿将你娶了来。卓燃,你说如何?”天后转向哥哥,笑得一脸灿烂。
又是司命。
哥哥躬身,略行了礼:“但凭天后做主。”
身侧的画鸢,始终一副黑面。眼神冷峻,丝毫带不得半点温度。瞧这模样,我大抵是明白,或许她觉着哥哥逐了苍鸾一族,所以对我二人心生敌意;或许她又觉着,我的存在威胁着她在天宫的地位。
果不其然,在之后的岁月中,我的猜测一一印证。
天后侧身抬手将画鸢引至哥哥面前,对她说道:“从前你的叔叔伯伯们在氏族中做了错事,卓燃帝君将其逐出了宗族,你虽身为苍鸾,但万万不可因此事心生怨怼,皆是他们咎由自取。日后,卿瑶贵为太子正妃统领东宫之后,少不得需由你从旁协同,你可明白?”
天后将画鸢一手带大,胜似母女。寻着她那番脸色,估摸早已猜中她的心思,是以话间从中警示一番。
“是,谨遵天后教诲。”话毕,只见她向着哥哥与我,微微屈膝,双手轻搭于侧,纵然心中有再多不满,此时仍不忘礼数周全,“画鸢见过帝君、帝姬。”
“免礼。”哥哥略一抬手道。
画鸢礼毕,退至天后身侧。此时,我与她四目一对,心下发虚。生怕她将我认了出来,便又速速收回目光,正襟端了端身子。
见礼之后,哥哥又携我回了座上。
方一落座,嵩呼已至:“太子殿下驾到~”歌舞作停,群仙无不行礼参拜。那是我第一次见着南烨,深色襟衣做底,碧蓝绫罗做里,领口绣着龙纹,着玄色宽袍,窄腰以玉带为系,又以紫金冠束发。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太子威仪。照理说,他与陆离乃是表兄弟,只是那张脸,却与陆离丝毫不像。
陆离的父君昭华君上,乃是天君的胞弟,是以陆离偶尔称太子为表哥。
我仔细打量着南烨,那双眼睛,在两道浓眉和笔挺的鼻梁中间,总是散着一股深邃悠远的意味,好似有一段款款情深需娓娓道来。反观陆离那货,却是眼带桃花,身边的花花蝴蝶们能撩一个是一个。二人简直天差地别。
只见南烨径直走向天后高坐,作了一恭:“母后万福。”天后面带笑意,略点了点头,二人耳语了些什么,随即丝竹管弦之声又起,歌舞不绝。
这厢寿宴当真百无聊赖,酒无好酒,琴无好琴。自南烨入席以来,并未与我有过多交集。席间觥筹交错,不过礼节性的见了见礼。眼瞅着午时已过,实在无聊得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哥哥,我去透透气。”未等答话,我便起身要走。
“站住。”
我愣住身子,心中不快:“约莫一个时辰了,再这样坐下去,人都闷死了。”
哥哥还未开口,旁边的陆离道:“就她那性子,坐得住才是奇事一桩。索性头回上界,不如我陪她四处转转?”
一听此话,两眼放光的本人,立在一旁不住的点头。
哥哥握了握手中的酒盏,略微蹙眉,侧身对着陆离道:“这九重天上,她顶着太子妃衔,那太子还在高坐呢,众目睽睽之下让你陪着她,不是落人闲话么。”陆离不再作声,顿了顿哥哥又说到:“还是我陪你去吧。”
我撇撇嘴,但还是颔首默认。待要哥哥起身,南烨却已立在了案前,见状,我三人对太子见了礼。
倒是南烨先开口了:“卓燃君,此番卿瑶帝姬头次上界,不如由本君作陪,领着帝姬四处走走。”
该来的总归要来,这样也好。我倒是听听,尊贵的太子殿下究竟有何事有求于我。先前与陆离话间,我已猜得十之一二,但仍需当事人亲口敷陈,顺便也为自己盘算一番。
未等哥哥答话,“行啊。”二字便由我脱口而出,惹得他们三人均是一怔。
南烨大约也未料到本人性子这样爽快,“请~”
步韵下仙雾萦绕,我二人沿着瑶池之畔,一路北行。天宫景致与招摇浑然不同。比方说像这山石盘错的小道,一步一个拐角,两侧又栽着棵棵紫衫,枝繁叶茂,挡人视线,最适合听得几耳朵八卦。喏,前方便叽叽喳喳的聊开了。
一人说:“今日才得以一见招摇山的小殿下,那模样与卓燃帝君确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才,听南极仙翁说,此女像极了当年的曼金,甚至比曼金还美。今日三位容颜胜雪的美人儿同行而至,那可十分惹眼,众神都看呆了去。”曼金,我那未曾谋面的娘亲。
一听与我相干,则故意放慢了脚步,与南烨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待我听上一听。
又一人说:“是啊,早前还听说什么雪羽降世非祥兆,又说这小殿下非羽族血统,我看都是谣传。就说小殿下今日那身天丝朱羽,乃是天族钦赐,翻遍四海八荒也找不出第二件来。足以见得,天族对羽族的厚重之情。”
一时之间,纷纷响应。嗯,我这衣裳总算没有白穿。
后又有一说:“我看你们都是被这美色迷住了吧?不错,光说相貌自是看不出那羽卿瑶与其兄有何不同。可你们再瞧,现下若不是太子殿下执着的要救那念槿娘娘,天族怎的会突然邀其上界?那小帝姬早已被晾了数万年未曾过问。一则,定是对帝姬的生世存疑;二则,念槿娘娘才是殿下心头所好。依我看呐,这太子妃以后怕是日子难过喽。”
旁侧几人一听此番言论,便也随声附和。撇眼瞧了瞧衣着,大约均是天宫司职的小神君。
身旁的南烨,面色早已青黑,眼看要将这嚼舌根的小仙一众揪出。我立即出手顺势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引他从另一侧小径,径直走了开。
南烨一脸疑惑,沉着脸问道:“卿瑶姑娘,这是为何?本君倒想问个清楚,何人允了他们胆子,胆敢在天宫之中议论尊神?”话语中,不带半点温度。
羽族位份,位列龙族之后。加之,南烨也在其议论之列。那几名小仙君确是犯了大戒。但我从小并不在意这些个蜚短流长,自是要将南烨引到一旁,再加以阐明。
我对着南烨浅笑道:“若是方才,我与太子殿下陡然出现在那些人面前,自是双方脸色都不好看。嘴又长在别人身上,今日制止了,明日就不说了么?倒不如,让他们一次性说个通透。”此时南烨欲开口将我打断,我则抢先继续说:“别急,我话还没说完。虽说如此,但今日他们仍然犯下大戒,怕也不适合再司其职了。依照天宫法度则需要将他们打回洞府,继续修个万千年再说。太子殿下既已知晓了前因后果,稍晚些,您再行拟旨,遣身边人宣了去,也省了当面戳穿的尴尬。”
南烨意味深长的注视着我,深邃的眸子看不出作何感想。略一思忖,开口道:“那便依姑娘所言。”
我对他报之一笑,点了点头,“不过,卿瑶心中十分清楚,如方才那小仙君所说,太子对这桩婚事亦颇有微词。是以,殿下邀卿瑶上界的本意,还望明示。”方才所遇妄议尊神一事,其一不忍当面戳穿那些嚼舌之辈,其二心中确然感念那一众小仙君。这一议论,倒是给了我与南烨开门见山的机会。
南烨未料及我会有此一说,那张精致的面庞上略显诧异,微顿,“不错,既然姑娘早已心中有数。本君也无须再犹豫如何开口。卿瑶姑娘,还请随本君前来。”
我自当默允,随着南烨,一路踏云而去,二人再无过多言语。在远离了西天瑶池之境后,落在一座明晃晃的宫宇之前,名曰:映月殿。这里,该就是陆离所说,念槿的寝殿。
天宫之上本就清冷,但这映月殿中还要冷上三分。饶是这殿里殿外有层层仙官驻守,但却没有半点生气。
从前院到后庭,廊桥流水,氤氲婀娜。
南烨径直将我引入内殿,一入眼的,便是一张晶莹剔透,却又森气逼人的水晶榻。那榻上,静静的躺着一名白衣女子。跟上南烨的步伐,走得近了些,只见那女子,眉似柳叶,肤若凝脂,玉面晶莹,微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一般。只是,面上没有丝毫血色。
南烨眉头微皱,满目情深。他先是伸手探了探那女子的气泽,再捏诀暖了暖她白皙的脸庞,让她面色多了一丝微弱的红润,不至于太过惨白。此时的他,全然不若方才那般端足了威仪的太子殿下;只是一个面对心爱之人,手足无措的深情男子。
“她就是念槿么?”不知为何,见到这女子,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凄凉之意。大约源自于一丝莫名的亲近,又或许是源自于南烨眼中求而不得的清苦情愫。
他没有看我,捋了捋念槿额前的发丝,点了点头。手中动作半点不敢大意,仿佛生怕力道不对,这女子便会从眼前消失一样。
“念儿。”南烨陡然开口,声音略微沙哑哽咽,眼眶泛红,但目光依旧没有从念槿身上移开,“已经睡了三百六十余年。”
他的眉眼之间,含满了默默深情。
“本君召集了四海八荒最好的药仙,可是,即使这样也没能探出病由……”
我愣愣的站在原处,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未曾听清。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南烨的那一声“念儿“,柔情似水,似乎唤起了我深埋心底的一份…悸动?
“卿瑶姑娘?“
我回过神来,觉着些许失仪,忙道:“还请太子继续。”至此,南烨邀我上界的目的我已猜了个十之八九。
“本君听闻姑娘曾拜师烈山氏,精通药理,故望姑娘能够施以援手,救治念槿。“
果真如我所料,南烨,是希望我能救治他的心上之人。
姜水烈山氏,是我的第二位师父。
早年间,因从小跟着陆离厮混,多次历经险境,哥哥担心日后这不省心二人组再行闯出祸事来。于是,痛定思痛后,一定要将我塞给一个靠谱师父管教。依稀记得,在听闻哥哥要将我送至姜水后,硬是打了包裹不回头的冲向西海投奔陆离。陆离倒也一门心思护着我,最后哥哥寻至西海,三人在西海水晶宫唇枪舌战一整月,搅得整个西海暗潮汹涌,不得安宁。无奈之下,西海老龙君不得不出面,把陆离训斥一顿,又设法将我说服。最后依旧是我妥了协,抹着眼泪跟着哥哥回了招摇。
再后来,他便携我一道北上,行至姜水,拜师烈山。说来也巧,我竟有医仙药理之天赋,学起来自然如鱼得水。旁人习得万余年的东西,我花七八千年,便学了个精透,一直以来,都在药仙之辈小有名气。虽说搅扰了姜水多年清净,但在一众师兄弟中,师父又最是维护我。故而,我在姜水只待了数千年。后有一日突发奇想,嚷着师父同我一起回招摇,教我识一识招摇山上的草药。师父一方面拗不过我,另一方面对未曾识得的药材也心生好奇,便随我一同回了山。于是此后的两万多年间,我除了每日修习之外,又有了时间上山下海,折腾不休。直至我上回涅槃飞升之前,师父才离山云游,听说近日,又去了凡间。
方才南烨讲,为了救治冰榻上的美人,召集了天上地下最好的药仙。但师父才是四海八荒的药仙鼻祖,可因为这些年师父仙踪飘忽不定,却是九重天也不一定请得到的。加之,烈山氏声誉极高,除了云游方外,还造福凡人。故而,天君也要对他礼敬三分。估摸于他而言,虽说请不到师尊本人,但我这位嫡传弟子却也不差。
见我暂未吭声,南烨心急道:“若是姑娘愿意施救,本君愿意答应姑娘任何条件。”
一听此话,本人心中的小九九大约有戏,“当真?”
“决不食言!”
当下脱口而出:“那倘若我要退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