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阴沉的天牢，外面已天昏地暗。
风雨欲来。
韩烁锁着眉看着云层间隐隐出没的闪电，心中五味陈杂。
墨云浪卷。
白芨驾着马车到韩烁跟前，他伸手扶了他一把，韩烁钻进了那相对狭小却也让他倍感舒心的车厢内。
审讯不到十日。追查牢狱疏忽之责，从差拨追到廷尉；追查断魂散流入来源，从黑市商贩追到司户……相互勾连，上下串通，沆瀣一气，如今抓捕的与此案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人员，都快塞满整座天牢了。
陈楚楚下令翻查了涉及到的几位主要官员的账案，韩烁查阅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这几个官员在三年里光是入账的白银便足足有五千余两，还除开府邸内若干珍宝器玉不记。要知道，一个朝廷五品以上的大臣，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百五十两左右。
受贿。
原因显而易见。韩烁跟着陈楚楚听了几场审讯，司户那边交代得也很明白，说是一开始几个做进口香料生意的商人找上她，给了她些好处，希望她在生意市场上多多照拂。随着后来接触多了，她也发现这些人明面上打着香料生意的旗号，实际上做的是黑市买卖；只是拿到的好处越来越多，这些事彼此便心照不宣，她也为此提供了不小的庇护。
后来那几个商贾说是想多认识些朋友，想请司户帮忙引荐。她心想，如果自己一个人做这些事，风险确实比较大；但如果能够有几个同盟，相互扶持，会更加的安全强大，这才攀扯上包括叶霜在内的其他的官员。
关于断魂散的来源是否和走私有关，司户坚决答她对此毫不知情。而在对廷尉的审讯中，问及韩烁狱中遇刺一事是否受人指使，对方倒也答得干脆，直接指明了叶霜。
至于叶霜……韩烁想到就有些无奈地扶着额头。那个女人现在行止有些疯疯癫癫，每次一看到他，若不是有人拦着，有锁链拴着，就一副要扑上来把他给撕烂吃了的样子。
她指着韩烁的鼻子骂他“狼子野心”，说如果花垣城不除掉韩烁就是在“养虎为患”。她嘲讽韩烁不过是一介“烂人废子”，凭仗着父母的“皇族废人”。
若不是那句“皇族废人”，韩烁可能还真的就信了，叶霜杀他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花垣。就是那四个字，让韩烁在它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几乎是闻到了那让他一度感到无比恶心的，熟悉的，恶臭。
就在鼻尖仿佛又即将唤醒那股味道时，噼里啪啦忽然响起的雨声阻断了他的思绪。
雨滴砸在车厢上的声音振聋发聩，韩烁撩起帘子，打开窗户，灌进来的风夹杂着泥土特有的气息，湿濡濡地往脸上贴。窗外风雨晦暝，贩夫走卒早已收好摊子回去了，满无尽头的长街只有这一辆马车，孤零零地行驶在这犹如黑夜的风雨交加的路途上。
就在这时，前方一个熟悉的，纤细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芊芊！”
声音急切地脱口而出。
马车与陈芊芊擦身而过，车窗外，一双神情空洞的眼睛与韩烁照面交互而过。
“停！”
韩烁焦急地叫停了马车，驰动的四轮被制动缓缓停下。韩烁快速起身下了车，朝着后面站在大雨中原地不动的陈芊芊小步跑了过去。
从头顶流淌下的雨水在她光洁的脸上形成一道道特有的轨迹，每一根发梢都似乎串着无数晶莹的珠子，顺着发丝源源不断地往下掉。陈芊芊被一件湿透了纱衣缠住了全身，她手里抱着一卷竹简，似乎是在刚下学的路上。
韩烁跑到她跟前，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回拽。他没有管陈芊芊那亦跌亦撞的步子，身后牵着的身子很轻，那样轻的重量让韩烁觉得如同拉着片云彩，让他没有完完全全的实感；因而他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在陈芊芊上车的时候，几乎是托着她全身的重量将她抱了进去。
流下的雨水在脚边汇成一个小水洼，水洼面积渐渐扩散，又从马车的木板缝里一点点渗了出去。
陈芊芊低垂着目光没有说话，或许是淋雨发冷的缘故，她脸上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苍白，而那副唇瓣却徒然地红着，如同熟透了的番石榴，细腻光滑的外衣豁开一个口子，露出了娇艳欲滴的芯。
韩烁将目光从那燃烧着的唇瓣上挪开，忍住了心中的悸动。他掏出手帕，皱着眉头，轻轻地将她脸上的雨水拭去，“怎么了今天？”手指拨开她贴在脸上的头发，“出门也不带个人。”
陈芊芊没有理会韩烁韩烁语气中的责怪之意，她稍稍侧开脸，避过了他的指尖。
触碰到空气的手指原处停滞了一下，随后韩烁悻悻地收回了手：“还在生气……吗？”
陈芊芊挑出个冷笑，她看着别处，声音却是冰冷的——“韩少君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凭什么要生气？我生不生气又与韩少君何干？”
冰冷的语气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扎在韩烁心头，他一时语塞，只听着满世界的雨声填满了沉默。过了会儿，他再次看向了陈芊芊，心里那一丝丝缠绕着他的感情，使他忍不住再次开口：“无论如何……以后身边都要带个人。不要独自出来了，不安全……也不要再像今天真的淋着了……”
这说话的语气在韩烁自己听来，都如同乞怜般，软到要命。心里骂着自己没出息，却听到陈芊芊发出“呵”的一声嘲讽，她低着头，一个字接一个字，气泡裹着由水底浮上来，浮到韩烁耳中响亮地爆炸——“这怕是，与韩少君——无关吧。”
“陈芊芊！”
韩烁被这句话一瞬间气上了头，他一把捏住陈芊芊的下巴，骨头上碰撞的力度，让陈芊芊吃痛地呼出了声。他愤怒地注视着那张被强行抬起的脸。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已经在低声下气地求你了吗？
你难道不知道我韩烁跟那些乐妓不一样，也是有脾气的吗？
然而气归气，目光触碰到陈芊芊那倔强的，委屈的，灵秀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韩烁的心一瞬间便掉到了她眼中的潭水里。
软了。
溺了。
他叹着气松开手，恨自己不争气地摇着头。
“芊芊，”韩烁弯下腰埋着身子，由下而上地强行对视上那张埋着的，再次避开他目光的脸。
陈芊芊轻咬着唇，她的眼里泛着泪光，气鼓鼓的脸颊让韩烁觉得莫名的可爱。看着那写着委屈的小脸，韩烁不禁自嘲般地一笑，他冲她眨了眨眼，哄小孩一般，眼神又狡猾又无赖。陈芊芊愤愤地回瞪了他一眼，刚又想把脸别开，不料却被一双大手包裹住了脸颊，固定在了原处。
“不许再躲我了！”韩烁抱住了她的脸颊，温柔地命令到。
手掌里的温度一丝一丝传了过来，陈芊芊怔怔地睁着她满是惊讶地大眼睛；不一会儿，陈芊芊就感到自己不仅脸烫了，就连耳朵、脖子也跟着发热。她回过神来，慌忙地掩饰到：“你、你、你……你谁啊？凭什么命令我……”
韩烁眼带笑意地看着她这幅局促的模样，“芊芊你听我说，”他温柔地打断她的话。韩烁捧起那张有点肉乎乎的脸，拇指宠溺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他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陈芊芊的眼睛有种不可言喻的纯粹与干净，同时这眼睛又是深邃的，广袤的，吐纳着这世间的五官百感；也正因如此，那份干净纯粹才如此的奇魅，摄人心魄，让他深深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对不起。”韩烁诚恳地开口。
“不管是这次冲你发火，还是上次的事情……都对不起。”韩烁自己也难以想象，有朝一日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口中说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楚地响起——“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之前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芊芊……”韩烁停顿住了，陈芊芊的脸上至此都还写着如梦初醒般的不可思议，终于纠结好了措辞，他继续说到，“我可能嘴很笨，不太会说哄女孩子开心的漂亮话，我也知道光道歉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以后会尽我所能地守护你……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好吗？”
这一句“好吗”听起来仿佛是莫大的示弱，韩烁想到此，不由地撇着眉笑得有些酸涩。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面对自己喜欢的人，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以往在玄虎，他也不是没有过心存好感的女子，但那些人对他而言唾手可得，从不需要他放下身段来追求……韩烁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往往纵然觉得自己理亏，也不会轻易低头。而陈芊芊，是第一个让他，心甘情愿服软的人。
陈芊芊睫毛颤了颤，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脸上的肌肉，韩烁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赶紧送开了手。他紧张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她的想法。
陈芊芊嘟噜着嘴，一脸不大情愿的样子，几次张口却又欲言又止。终于，在韩烁耐心的目光地注视等待下，她侧过脸小声地嘟囔了句什么，却又没听清。
“什么？”韩烁追问到。
“我是说！”陈芊芊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姑奶奶我这次，姑且原谅你了！”
“如果还敢有下次……”
陈芊芊揪着韩烁的衣领，眨眼间他已被她拽到面前。咫尺之距，他看到她敏感却又骄傲的眼神，高傲如星辰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韩烁嘴角微微上扬。
“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好。”
他狡黠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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