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4）

庭安随着众人一齐退了场，到了后殿。光影忽而黯淡了，大殿上巨烛映着舞裙繁复的镂空，在昏暗的后殿变成延沓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幢幢的暗影。众女脚步嗫嗫而行，皆屏息留恋在适才明亮辉煌的殿中。过了许久，庭安身边的铃儿才细声与同伴说：“真是美……”声音低弱下去，可是隐隐地又能令人听到，“长孙府的世子爷……”“穿戴呀，宝蓝的襕衫。”“他统共举过几次盏？你们有谁数了没有？”庭安知道她们口中赞扬的人正是今晚来纥溪澈府邸赴宴的阿照，不由得抿唇一笑，嘴角漾出一个不大的梨涡。阿照从前是京中的“明月郎”，因为世家的小姐们，总能在上元灯节结伴外出的晚上，从白纱帷帽后看见一个绯衣公子策马疾驰在应天的月中。后来有人说，那就是武忠侯府的长孙公子。在后殿换下舞服，各人穿上各自的衣服，由刘娘领着回到召取台。今晚府里赐下了年夜饭，众人盼着，又谈笑起府中正妃赏下来的窗花：“那梅鹊报春图着实剪得好极了，鹊嘴还衔着一枝梅花，让人生怕一伸手那枝子就折断了。”又说，“你们瞧见了西华门前的鳌山灯没有？听说是今岁新入宫的贤妃娘娘喜欢，陛下才特意差人连赶几日制出来的。那鳌柱高约数十丈，上踞金/龙，口里燃灯，说是叫双龙衔照。”且不无艳羡道，“听人说，那日陛下亲自陪娘娘赏灯，穿着明黄团龙的袍衫，头戴乌纱冠，当真俊逸极了！娘娘穿着灯景补子的蟒衣，头上缀着珠翟和花钗，因隔着太远，瞧不清娘娘究竟是一副何等美的模样，总之是极尊贵的了。”铃儿说：“我听说，当年太/祖皇帝定规矩时是不准许公侯爷们举荐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妃的……咱们的陛下统共也只有这一位娘娘罢？”交玑不屑道：“娘娘父亲是恭侯爷，才平定了安/南的祸乱，稳固了咱们大明的根基。陛下给侯爷家一个贤妃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庭安只在人群后安静跟着，也不搭话，只是听到恭侯，才自嘲笑笑。谢姝是谢家女儿，她也是谢家的女儿，谢姝入宫为妃，受皇妃宝册，受万民敬仰，她却早已在世人眼中不清白地死去。可是做不做谢家的女儿，有没有皇恩浩荡和宝印金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转过垂花门，就到了内院。庭安落在最后，待要迈脚，只感觉后衫被人轻轻扯住，转头一看，是个瞧着眼生的小婢女，还未留头，嗓子却脆，将她往冷泉亭后的高台一指，笑道：“有人让我来寻你，你且往那边去罢。”庭安面有犹疑，那小婢女抿嘴一笑，悄声道：“不是别人，正是‘何皎皎’郎。”庭安听了，不由会意一笑，知是长孙照来了。她隔着很远，就看到高台上那人着一身霁青曳撒，负手而立。她沿台阶上去，长孙照早已听到响动，转身一笑：“本还想去京郊骑马，又想着先来看看你，遣了个小丫鬟去寻，谁知在这儿等了许久。隐元，你说该怎么罚？”庭安笑道：“好奇怪，又不是我要你来寻我。今天孙娘在后殿留了我们一会儿，说是隔两日要入宫在中秋宴会上献舞，故而时间才耽误地久了。”长孙照闻言，一时面色略有愕然，她歪了歪头，拉着他的衣袖，“你也不必担心，彼时我只消推说自己出疹发热，不去就是，断然不会入宫让他们认出来我的。”长孙照眼眸幽深，似乎若有所思，停了一停，才覆上她的手，笑道：“好。我答应过段时间就带你走，你不喜欢这应天城，我也厌恶，我们一起去漠北、去江南。当真越是此时，越断断不要出了什么岔子。”庭安仰头看着他，喃喃道：“我已身死，今后只是你的庭安，再也不是别人的隐元。”长孙照一时面色颇有动容，将她揽进怀里，垂下的眼中却弥着浓墨一般复杂的情绪。

当晚众人凑趣守岁，互相顽笑，以红纸剪出各式窗花。庭安坐在窗下，也并不与铃儿等人搭话，正聚精会神剪着窗花，却听到身后一人笑道：“错了。”她回过头来，来人有几分面熟，也是舞女之一，只是二人先前从未打过照面。那姑娘盈盈笑道：“错了。这一剪下去，缺口要尖，展开来才有‘缺如锯齿’的效果。”又说，“这虎须也要纤细如线才好，不然就不像须子，而是齿边衔着的肉条儿了。”庭安与她一齐笑了出来。待二人止住笑，那姑娘才大大方方笑道：“我叫王宽云。你呢？”庭安道：“我叫虞庭安。”她朝宽云仔细打量过去，见她颇似异域长相，宽云见状，解释道：“我是高句丽人，随纥溪大人一同来了这应天。”庭安笑道：“难怪呢。我听人说你们高句丽女子，夏天与母亲到河边打水时，都把木瓶搁头上顶着，稳稳当当不说，走路还能健步如飞呢。”宽云大笑道：“这是哪门子胡言，我可从来不知道。一准是传到大明失了真，竟开始胡编乱造起来。”庭安越看她越喜欢，不由笑道：“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口诀？也念来给我听听。”宽云便说：“你可听好了。”清了清嗓子，“这剪纸呢，就要讲求一个‘圆、尖、方、缺、线’，故而在剪纸时，便要做到‘圆如秋月，尖如麦芒，方如青砖，缺如锯齿，线如胡须’。”庭安不由连连点头。

这日长孙计回到府上，当即叫来庶子长孙段。长孙照与长孙段虽都是庶子，但长孙照比长孙段年长十余岁，且自幼为长孙计亲自教养，自然在他人眼中无疑嫡子一般出身。相比之下，年幼的长孙段并不得长孙计注意，在府中几乎毫无存在感。因难得蒙父亲召见，长孙段又惊又喜，忙恭谨与长孙计问安。父子二人彻谈半夜，长孙计大悦，当即将长孙段的书房安排在了自己的书房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