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杜如晦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之人还有一个南歌相当熟悉的人。
刺史府门前，从长安而来的车马缓缓停下，面色凝重的杜如晦走下马车，但他并没有立刻上前同刺史府接洽，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的马车。
一个面容和蔼可亲，略微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带着笑下了车，乐呵呵道：“杜兄，何必如此严肃，就算眼下朔州城内有阿诗勒部的探子，某也能保护好杜兄全身而退。”
“辅机此言差矣，阿诗勒部狼子野心，亡我大唐之心不死，哪怕眼下是我们占上风，仍要小心行事才对，否则唯恐辜负陛下圣恩，辜负永乐公主高义。”杜如晦不苟言笑道。
在收到朔州来信之后，陛下大喜，连下三封诏书，册封永乐公主，实封千户，加封三百户，加食开、通二州，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从没有过的荣耀，更别提陛下亲自开口，许诺公主可留长安建造公主府。
按道理来说，这些都应该是公主出嫁之时才能拿到手的东西，陛下这么做，也看出他又多看重这个女儿。
想到这里杜如晦不禁捋了捋胡子，看一眼一边的长孙无忌，啧，这长孙家的又要天天炫耀了。
坐在旁边茶楼上望着这里的南歌一口茶好玄没全喷出来，咳嗽两声：“咳咳，舅舅？？”
来人正是如今的正三品大员左武侯大将军长孙无忌，同时也是长孙皇后的同胞兄长，一直追随李世民，在秦王府的时候就颇得李世民重用，眼下李世民登基，他也升到了正三品。
南歌猜到她阿耶不会放一个文官前来，但也万万没有猜到居然是派了长孙无忌亲至......
“莫不是来抓我回去的？”南歌转了转眼珠，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秦伯伯、尉迟伯伯、程伯伯随便哪一个都比舅舅更适合护送杜如晦，怎么偏偏是舅舅？”
坐在她对面的琥珀探头探脑，看到了长孙无忌以后笑眯了眼睛：“公主，一定是皇后娘娘担心您，才叫了长孙将军亲至呢！这下好了，有长孙将军给公主撑腰，那阿诗勒部算什么呀！”
“不不不，你不懂，如果来的是别人我还不怎么担心，如果是舅舅......”南歌苦着一张脸：“和阿诗勒部的谈判是稳妥了，但我有可能会被唠叨死啊……”
别看她舅舅眼下乐呵呵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实际上手段不比杜如晦的少，当年从秦王府出来的那几个，哪个是省油的灯？？
再说她舅舅长孙无忌，当年外祖父长孙晟早亡，长孙无忌少年丧父，与母亲、妹妹被异母兄弟长孙安业赶出家门，由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
而长孙无忌生性聪慧，勤奋好学，博通文史，而且颇有计谋，与当时的唐国公李渊次子李世民，也就是当今陛下关系甚好。
后来南歌她阿娘嫁给了她阿耶，长孙无忌自然而然地就同秦王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太子建成陷害李世民的时候，也是长孙无忌力保秦王，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居然是舅舅亲自来抓我回去，惨了惨了，阿娘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南歌吐吐舌头，把琥珀拉了回来：“别看了，陪我去街上逛一逛，等会儿可就要挨骂了。”
站在楼对面的长孙无忌若有所感，抬头看看茶馆二楼，笑着摇摇头，跟着杜如晦在公孙恒的迎接下进了刺史府。
......
......
南歌觉得自己就要大难临头，带着琥珀在朔州城内四处乱窜，这些日子总防着被阿诗勒隼套麻袋，都没怎么逛过朔州城，这里可是跟阿诗勒部接壤的一片飞地，有意思的东西可太多了。
什么漠南出产的猫眼儿石，莹亮莹亮透着绿光，活像猫儿的眼珠；商人从漠北带来的珍奇皮毛，整条火红色的狐狸皮完完整整，一看就知道是经年好手的猎户才能剥下这么完整的皮子；还有波斯传来的珠宝首饰，波斯地毯，花样繁复种类繁多，南歌买了一路都还觉得不够。
“这里多有趣啊，回去同阿耶商量一下，我成婚之时的封地不知能不能换成朔州......”南歌摸了摸下巴，刚要掏银子就发现钱袋空了，转头要喊琥珀才想起来刚刚买的东西太多叫琥珀回去叫人了。
李长歌找了借口躲去了代州，那里也需要人增派人手守城，防止阿诗勒部突然袭击。
公孙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没问李长歌任何缘由就把她调去了代州，也很识相的下令封口，叫属下们不得把那一天城墙上南歌于李都尉的互动说出去。
当然，也没人头铁到四处去传公主的闲话，更何况是一个立了军功的公主。
南歌颇为遗憾地摇摇头，阿窦也跟着长歌去了代州，眼下居然没有人陪她一块逛街，心塞啊。
想到这里，她忽然皱了皱眉，借着掏帕子擦汗的功夫用余光看了看身后，发现一个蹲在墙角的瞎眼老人正暗搓搓地盯着自己。
“......阿诗勒部的人？”
南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但很快否决，阿诗勒部的人是知道自己的身手的，怎么会派一个瘦巴巴的老头来抓自己。
她假装没有发现那老人打量货物的眼神，边走边逛，手里举着的糖葫芦一甩一甩，买什么东西根本不问价钱，完全就是个不谙世事，从家里逃出来的千金小姐形象。
那老人低垂着脑袋，暗自打量了很久，杏眼圆腮，肤色白皙，虽然没有完全长开，但也看得出是个大美人坯子，原本打算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把货物脱手，却没想到遇到了意外之喜。
那姑娘同伴离开很久还没回来，江湖人称“海老”的人贩子就动了心思，面上闪过一丝喜色，从墙角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南歌身边靠去。
“哎哟——”
南歌走到一处僻静之所，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哀嚎，翻了个白眼感叹现在的人半点职业素养都没有，演技这么拉垮就出门了。
但还是挂起一个担忧的表情，面带惊讶地转过去：“老人家？老人家你怎么了？可是摔着脑袋了？有没有大碍？”
海老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继续演了下去，指着自己的右腿道：“哎，人老了，腿脚不利索，麻烦这位好心的姑娘送我回家可好？不远，就在街角那一家，门上插着茱萸的就是了……”
街角偏僻寂静，刚才路过不少壮年之人，偏偏这老人只像一个小姑娘求助，肯定有诈。
再看他那打量货物的眼神，南歌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间谍，是人贩子啊？！
那更好了。
她的眼神瞬间“核善”起来，笑着蹲下去把人扶起来，慢慢道：“老人家，我来扶您吧，我粗手粗脚的，您可别嫌弃我。”
“怎么会呢，姑娘是好心人，好心会有好报啊。”海老呵呵笑起来，半睁着眼睛满意极了，一想到又有一笔钱财到手就开心。
南歌也开心极了，今天也是乐于助人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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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
“啪——”
“阿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人家你没事吧？！”
南歌面露紧张，看着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海老关切道：“都怪我手笨，您没事吧？”
海老躺在地上，眼神涣散，似乎在思考人生。
短短一截路，这姑娘就带着他摔了足足四次！！
第一次是踩了石子滑倒，把他推墙上去了。
第二次是扶着他过一处水洼，手一滑他摔进去了。
第三次是路过一辆马车，她扶着自己躲开，却叫那马车车轮实实在在压在他脚背上过去了。
第四次......是为了啥来着？
海老躺在地上默默流泪，原本以为是个金娃娃，谁特码想到是个瘟神啊？！！
“你，你别靠过来了，我，我自己走。”海老颤颤巍巍爬起来，看了看南歌，似乎还是贼心不死：“都，都到门口了，进去喝杯茶再走？”
南歌一脸“内疚”：“多谢老人家了。我自小就倒霉，笨手笨脚，谁知道连累了您......”
海老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的大包，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摆，脚背上的车辙印清晰可见，硬是咬着牙笑了出来：“无事无事，来姑娘，进来喝杯茶吧……”
南歌一脸傻白甜的走进了那扇插着茱萸半掩的小门，下一瞬就从门后蹦出来一个黑影，用帕子罩住了她的口鼻，她瞪大了眼，挣扎两下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海老，今天这个货色不错啊？！望春楼的刘妈妈可是催了好些时日了。”那汉子蹲下看看南歌的样貌，乐呵呵道。
“呸，本以为是个金疙瘩，谁知道居然是个瘟神，要不是瞧着脸蛋值点钱，早就一刀宰了。”海老呸了呸：“今天开城门，城里查的严，赶紧把里头那两个货带上，把人先藏到外头的庄子里去，等风头过了再出手。”
“好嘞！”那汉子爽快道，把南歌扛麻袋一样扔上了一辆马车，又打开屋子里头的门，推搡着两个年轻姑娘出来。
“放开我！你，你们要带我去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被推搡几下，心中害怕却还是强撑着道。
马车里装晕的南歌听到这个声音立刻睁开了眼，这声音......她阿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啊喂！！
“带你们去哪？当然是去享福的好地方了！”海老呵呵笑了起来，指了指马车：“只要你们听话，那就不用担心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麻沸散用多了，也是会死人的……”
乐嫣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坚强的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之前那个逃跑的姑娘被海老吊死在门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眼下自然是不敢大声出声的。
想起在路上错过的魏舒玉，乐嫣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忽然出现的失望。
她怎么这么没用，如果是长歌和南歌，现在一定有办法逃出去的吧……
乐嫣和一个小眼睛的姑娘一道被推搡着上了马车，海老似乎还要收拾细软，叫那汉子看好院门进了后院，两个人根本逃不出去。
“她，她不会死了吧？”
小眼睛姑娘吓哭了，她也是海老最近拐来的，家里就是寻常富户，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怎么应对，眼下看到一个穿着丝绸的女孩半趴在车厢内，呜咽出声。
“我，我看看。”乐嫣鼓起勇气，颤抖着手去探南歌的鼻息，却冷不丁被人抱在怀里，小眼睛姑娘更是直接被敲晕。
乐嫣条件反射尖叫一声，却很快捂住了嘴，却还是被人听到了，外头那汉子不耐烦道：“瞎叫唤什么？！”
乐嫣看看冲她比划噤声的南歌，再看看她怀里抱着的小眼睛姑娘，犹豫道：“她，她好像还有气......”
“废话！人又没死当然有气了，再这么一惊一乍的老子就把你卖到最下等的娼妓馆去！”外头的男人很不耐烦，骂骂咧咧但并没有上前来查看。
南歌这才慢慢地把晕过去的姑娘放到一边，抱着乐嫣小声道：“阿姐，你怎么在这里？”
一提到这个，乐嫣眼泪直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记着不敢出声，别提多委屈了，抽抽嗒嗒说了这半月的经历。
南歌非常后悔刚才摔那老头摔轻了，揉了揉手腕打算下去报仇，却被乐嫣轻轻拉住：“他，他们城外还有人......还有跟我一样的姑娘困在一起......琥珀，琥珀呢？”
“琥珀就在不远，阿姐再委屈一会儿，等会儿就带你离开。”南歌抱了抱乐嫣，替她擦了擦眼泪，已经决定好怎么处理这帮该死的人贩子。
那汉子坐在外头赶车，海老则是抱着一包东西上来，看到小眼睛姑娘靠在车厢内睡着了，撇了撇嘴：懒货，不过倒也省事了。
再看刚刚晕过去的姑娘靠在那胆小鬼身上，更满意了：“嗯，乖一点才好，乖一点海老疼你，给你找个好点的买家，以后你可就享福了！”
南歌捏紧了拳头，要不是为了不打草惊蛇，现在就把这人脑袋当皮球踢。
......
......
老百姓们只知道今日朔州开城门，却不知道今天也是阿诗勒部之人入城谈判的日子。
穿着唐人男子服饰的阿诗勒隼骑着马，身后跟着穆金以及大可汗派来的阿诗勒部的长老慕加以及侍卫雷蒙，身后跟着几个阿诗勒部的勇士。
这次谈判大可汗相当重视，全权交给了慕加长老，也因为忌惮阿诗勒隼，只让他负责保护长老的工作。
“特勤，明明是狼师护卫不利，大可汗为什么要怪罪到我们头上。”穆金不服气，低声抱怨道。
“只有弱者才会找借口，这次失利，原本就与我的自负和判断失误有很大关系，父汗罚我也是应当的。”阿诗勒隼抱着怀里的弯刀，面无表情道。
“好吧……都怪那个李南歌！狡猾的中原女人！”穆金叹一口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做的事寻常男子都做不到。
然而阿诗勒隼并没有听他讲话，而是紧紧皱着眉盯着方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辆马车挪不开视线。
“特勤？特勤？”穆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惑道：“看什么呢？”
“保护好长老，我去去就回。”阿诗勒隼勒住了缰绳，迫使马匹转向，驾马飞奔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穆金。
马背上，阿诗勒隼眉头紧锁，刚刚与那马车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李南歌就在那车内，他确信。
很巧，今日也正是两人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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