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世界上最罕见的事,大多数人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稷下的黑夜白天格外分明,从我来到这里开始,时常抬头仰望便能看见一轮炽热的日,这种炽热不让人反感,它的柔潜藏在大环境里。很多人,或者说我的同窗,他们的骄傲那么浅显,步伐永恒不变的轻快,朝气、锐发、推搡间无意抬高的头颅,我认为这样浅显的骄傲是可笑的。在不必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在云层白如棉绒的时间里,我意从沉默着消失在学生中,讥讽也好,无法融入也罢,我需要的是不被任何人注视,即便这让我逐渐意识到,于稷下学院来说,我始终是突兀的。
而与此相随的,是我从魏都带来的梦魇。我时常在梦中回忆过去,父亲有一柄缃金色的刀,雕刻苍云与赤雁,他珍爱刀的程度远胜过母亲,甚至是我。那是祖父流传下来的荣耀,父亲在雨天对着刀祭祀,绛色绒锦薄薄覆盖住刀身,它被紫金木托着,安静地存于祠堂。幼时从窗枢往里看,错落阴影间,家族内冷清的厉害,仅有这柄刀缄默昭示曾经功勋。而彻底倾覆司马氏是一刹那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血在暗中染红了武都大街,而我从皇都往外看,车流人往,看不出一点藏在宁静下的悲哀。
就如一双饱含杀戮的手弥留人世,从警示预言始,将司马氏拖入深渊,我知道的:血迹洗刷不了全族的罪孽,司马懿必将紧随其后。忠于祖辈的老兵、残将,魏室不会放过他们,亦如不会放过我。铁骑踏平了门枢半尺高的祠堂,那柄刀不是我想象中削金如铁的贡刀,锦布下赤雁的纹路生锈,我去时它破碎得厉害,与大雨一起陷进泥潭。沾水的书墨迹晕开,隐约是几句泣血的字,所书:悲观起落人静默,往昔旧恨意难平。
梦里更多是走马观花,人影反而看得不够真切,多是腥臭的血覆盖了前行的道路,是近黑的血,也是纯白的血,似乎当我脚印落下时如风消散,我于这个世界仅有的联系会被不断切割,而我梦魇反复,血是出现最多的颜色。我想,是否因为我的人性还依旧残存,还未被黑暗彻底吞没?是否贤者以梦制梦,打破时常遏制我的梦魇?这太可笑了。
动荡不堪同样是这里的常态,是梦魇的常态,它或许无数次想将我囚禁于此,造就处于强盛的家族,又顷刻间驱使魏兵剿灭,如此往复,从作壁上观到纵火燃烧,火舌卷入我的童年、焚烧我的家族,将那柄刀一并吞没,迎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阴影与梦魇谁才是主导者?从点火的那一刻起,它们都不是,而至始至终,赢的人是我。
再后来从司马氏转换到学宫,我得以喘息的稷下迎来骤风暴雨,观星台毁于滔天巨响,飞石砸碎了一把扇子、毁了一支笔、震塌相邸居所,所书“懿”的纸张突兀燃上火星,灰屑破碎在风中,是毁灭给我看的。它反复告诉我,受诅咒的家族终将毁于一旦,我抓不住任何东西,同窗、挚友、友谊,他被一根大梁永远压在居所之下。
若一切如梦,人能何时醒来?在漫无边际的梦境里,没有人给我答案。
年少时我无人可信,更像一匹陷入绝境的孤狼,贤者时常劝导我,教我清醒与掌控,在人影错落的学宫中,他是唯一教我不必放下仇恨的师长。更何况,仇恨才是保持理智的好东西。马超选择投靠蜀地,这却是我所料不及的,他与我最后的对话,都不曾揭下他令人可笑的尊敬,他道:
马超“老师,你辅佐杀父之人,我拜仇者为师,师徒之情,感人至深。”
这声老师喊的足够讽刺,也算有了点坦诚的长进。而脑子不见有多少转动,人世间本来就是黑暗的,我和他的痛苦从来不自一处起。不过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同样背负仇恨的苟活,本质上来说,他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可怜可笑,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