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词久住凤鸣楼，每日读书练字，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一概不知，也无心去管。即便如此，却也能明显地觉出茶楼中气氛日益紧张，每个人都似乎忧心忡忡——不过在她看来，却如一阵青烟，看过也便散了。
一日傍晚，暴雨倾盆，陆昱晟冒雨赶来。臂膀上旧伤未愈，殷红血迹自白衣渗出，就着一身漉漉风雨，更加了几分憔悴。他一进凤鸣楼里，便不顾旁人阻拦，直奔着青词的房间过去，撞开门冲了进去。
“……陆先生？”青词写字的手停了下来，略略皱了皱眉，对跟进来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退了下去，“您怎么成了这样？”说着，她撂下了手里的笔，准备去拿些药酒帮陆昱晟包一下伤口。陆昱晟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大步上前紧紧抓着青词的手臂，缓缓问道：“青词小姐，你到底对俊林做了什么？他怎么能心死成那样……”
青词心头一窒，下意识凝眉，瞬而却苦笑出声：“我对他……”我能对他做什么呢，一直以来，不都是他在逼我？下药，囚禁，控制……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因为这一副容貌，让他生了占有之心，便让她生受了这份飞来横祸。
“陆先生，我先帮您看看伤口……”青词伸手探向他的伤处，才意识到已经包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您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帮您，但是最好还是去医院里看，我先跟于小姐说一声……”
“俊林是我请进帮会里帮忙的，他那个人，心高气傲……”陆昱晟恢复了从前淡然君子的模样，声色温和，可是却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对青词的建议充耳不闻。
“当初我去广东办事，第一次见他，便先觉到扑面而来的肃杀狠厉，似乎伴着他的一呼一吸，空气里都带着些血腥味道。”陆昱晟轻声回忆，青词便趁机挣开了他，转身去翻找到了药酒绷带，什么都不说地放在了桌子前，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提笔练字。
陆昱晟看她如此，心中更替夏俊林不值，继续道：“只是，他举动之间四平八稳，甚至眼中都不见一丝波澜，全身上下都是一副超然世外，不屑争锋的样子。那时候的他，洒脱随性又暗藏杀伐，无欲无求，不带一点烟火气，有的只是天生的威严……你可能不信，我见他第二次，他居然在学堂里做先生，教一帮小孩子认字！”
“呵……他那样的人，居然去教穷人家的孩子，乞丐的孩子……识字……”
青词笔锋微顿，抬首看着陆昱晟，怔愣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这样啊……”
“你不信吧？”
“没有。”青词放下了笔，微笑着对陆昱晟道：“已经无所谓了不是么？”
这么久了，他没有半点消息，想来是终于厌倦了吧。青词心中微苦，似乎得偿所愿……
“当然无所谓，”陆昱晟颔首，坐在了一旁椅子上，“他已经死了。”
一时之间，空气里的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
叩门声传来，是茶楼的伙计：“陆先生，您的弟子也太不听招呼了，跟您打一声招呼，他再这样，弟兄们可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麻烦让他将东西送进来吧。”陆昱晟扬声道，转而对青词笑着，“青词小姐，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的无所谓，已经杀了他了。”
青词的手下意识扣紧了桌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门外进来一人，将一个盒子放在他面前离开，她才抬首问道：“这是什么？”
“是俊林留给你的，从他察觉到你的无所谓，他就将自己的全副身家并着广东的武装势力，全都整理出来……他临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一支金簪，原本他想亲手给你戴上，只是你没给他机会。”陆昱晟极耐心地解释，带着浓重的疲惫之意。青词的喉口微微发紧，她回忆起他走的那天，她跟于梦竹在集市上看到心仪的折扇，两人一人买了一柄。夜里，她等着夏俊林回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给他……
即使心中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看到他的时候，从前的不甘，屈辱尽数涌上心头，她气愤，却又无奈。直到他说他要走了，她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也好，也好……
她将扇子给了他，便直接去睡，再醒来时，便见枕边放着一支金簪。
“你还不晓得吧，那不是什么簪子，而是广东地下帮会的信物，有那个东西，那边的亡命之徒，会把脑袋提在手上为你卖命。”陆昱晟说得平淡，青词却听得惊心，她伸手打开了那个盒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看过，撑着桌面问陆昱晟：“他去哪儿了？”
“他已经死了。”
青词深深呼吸之后，抬头又问了一句：“他在哪儿？”
陆昱晟看着她的神色，终于无奈摇首：“不知道，我也是刚得到消息。”
他话音刚落，青词便向门口奔去，陆昱晟急忙拦下她：“青词小姐，他是为了去截杀一批东洋专家，是为当政者做事，其保密度极高！”
“之前清党，他有心纵放李新力，虽然……”陆昱晟见青词稳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这才解释道：“李新力于你有救命之恩，小阿俏告诉他了，为的就是他能放李新力一马。他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东洋派出黑衣武士也想截杀李新力，他在之中混进了自己的人打算救他，顺便能把责任推出去，但是被你破坏了。上面怪罪下来，这次，他一方面为了帮会前程，将功折罪，另一方面……那些东洋人，极有可能对你不利……”
青词怔怔地看着陆昱晟，耳边却是嗡嗡作响，不知何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推开陆昱晟，推开了阻拦他的一众伙计姐妹，冲进雨里……
潮州会馆和凤鸣楼派出数拨人马，寻遍上海滩，也没能再找到青词。
昏昏沉沉之间，青词也不知自己淋了多久的雨，只是天光放晴，已是第二天清早，她的面前竟是遍地的黑衣尸体！
“这是……”青词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鬼使神差之间，她翻开了一具尸体——是一张陌生的脸，再翻开，还是陌生，继续翻，仍旧是没见过的人。
连着翻了四五具尸身，青词终于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是夏俊林的弟子。她怔在原地半晌，终于忍着不适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终于在她满身血污，内心崩溃之际，她见到了那个人——浑身伤痕遍布，身上深浅不一，脸上也是大小不等，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怕。青词小心翼翼地伸手，却不敢去碰他，只是目光一动，看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扇子，她下意识想到了什么，去将它拿了下来，顿时忍不住哭出声来。随即，青词打开折扇，狠狠劈了下去。一瞬间的功夫，夏俊林的胸口便被完全劈开，胸骨也被打开，沉寂着的心脏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呵……”青词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将夏俊林的胸骨打碎，抓着他的心脏扯出来，脸上是笑着的，却忍不住泪痕遍布，哭腔缓缓：“原来……原来你竟是有心的吗……”
晴空里的惊雷自心头炸开，自此而后，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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