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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青森的津轻地区,家庭跟其他家庭比起来,也不过是有钱了一点,父亲是政府议员而已。说是有钱了一点,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用担心吃穿,不用担心未来的人。
但只有我知道,我是一个可悲又可耻的小人。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人类,但我天生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害怕他们,我无法理解他们。明明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平面里存在,我总会看到一堵摸不着的墙将我与他们隔绝,我离他们很近,却无法接触,于是我试着去到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却又无法与他们割断联系。在跟他们的相处中,无法被感染的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自己与他们有多不一样。他们笑着,我随着他们笑,内心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牵动着面部肌肉做出代表着微笑的表情。
我深感不安,多少次辗转反侧,就算闭上眼被混沌的黑暗笼罩,也能看到无数张嘴对我嬉笑,质问,指责。
“人是为了什么而活着”,这是我最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对我而言,它跟“人为什么要吃饭”,“什么才能称得上是幸福”这类问题差不多。可我想不明白,想不通答案,或者这类问题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答案,我仍然感到害怕。一般人若是在想这些,思考到一定程度,他们定会产生看见因夏日到来飞进房间乱晃的蛾子般的厌烦感,要么拈着纸张将它以物理上地去消灭,要么将之抛在脑后不闻不问。这正是我惶恐的地方,因为我的选择不属于普通人的任何一种,仿佛一个异类,一个怪物。我无法和别人交谈,我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想要逃离,却没有任何归处。
这个社会无论在何处都无法与人类断绝交往。
我不想要被当成怪物一样看待,就算是被人厌弃成最讨人厌的小孩,我也想努力证明自己也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孩存在,作为一个人类存在。
后来我想了想,与其变成人人喊打的坏小孩,倒不如去迎合、讨好别人,至少他们面对自己时还能露出虚伪的假笑,不会像愤怒时变成般若、鳄鱼亦或是巨龙一般可怖的面孔,也不会将你围在中央对你施以最恶毒的诅咒。所以我靠扮演小丑这种手段,保留住与人类最后一丝联系。对此我会在暗地里学着游离的狐狸,不会放过任何表现的机会,像农田里的牛一样哼哧哼哧地为人类忙碌。
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示爱。
1
扮演小丑不仅是要在家人面前保持滑稽的形象,就算是在比家人更费解的男佣和女佣面前,我也竭力装成一个乐天派的愚蠢之人。
事实证明,效果确实不错。当我用姐姐的绑腿套在手臂上,故意露出和服袖口的一截时,他们都误会了我在夏天穿起毛衣,连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哥都忍不住笑了,用满是疼爱的语气对我说:“阿叶,这不合时宜哦。”
而我只是乐呵呵地傻笑,大哥揉了揉我的脑袋:“下次别这样,热了就去换回来吧。”这时不回应或不答应都不太合适,我只得回房,当然是要装装样子的,等把绑腿拆了再待一会儿便能出去。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次的经历,见到了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一幕。
那时乡下的房子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回房路上伴随着忽长忽短持续不断的蝉鸣和清脆的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鸟叫,我维持着笑脸蹦蹦跳跳地转了个弯,进入了自己的领地后,我紧绷的神经总算有片刻的松懈,慢慢悠悠地朝着门走去,几乎没发出脚步声。
我伸了个懒腰,隐约听见除了蝉鸣和鸟叫声,还有不太明显的女人的痛苦又甜蜜的低喘,而这个声音越是走近房间,越是清晰。
我走到门前,看着拉门的把手,耳边已是粗重的喘息。不知受到什么蛊惑,我悄悄拉开了一条缝,只见一个女佣在我睡觉的榻上抚慰自己,她的和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几乎全身不着一物。
“啊……阿叶……阿叶小姐……”
我惊恐地向后退去,差点摔倒。一想到我可能在女佣自//慰过的地方睡觉我便感到恐惧,我飞也似的绕着院子跑到前厅——去哪里都好,只要离我的屋子够远。而我却在中途被人拉进了草丛。
那个人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当了垫背,我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随着一个翻转我便被压在了地上。我抬头看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佣,名字我叫不上来,但似乎是扫院落的。我见到人以后下意识地扯出一个笑容,好不好看无所谓,就算脸皱成一团,像个猴子,充满阴森之气也无妨,小丑不需要美感,倒不如说这恰好做到了滑稽的效果。男人没有在意,我觉得他看见我对他笑的时候他似乎很高兴,还摸了一把我的脸,我僵硬地继续笑着,直到他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小姐已经看见了吧?”
“什、什么东西啊?”我不清楚他代指的是何物或者何事,却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我房间中的女人。
“就是……呵呵。”他把我环在怀里,我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脯,哪想他把我搂得更紧了,“这个家里觊觎小姐的有多少人,小姐没有察觉吗?”
……觊觎?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不理解的事太多了,正包括我目前所经历的这件。困惑在与不适感的斗争中占据了上风,我渐渐停止挣扎。
“阿叶小姐……”在我愣神之际,他已经捏住了我的下巴,用拇指轻轻摩挲我的下唇。我本能地感到不舒服,偏过脑袋没多久又被他扭回来。他的目光让我有种被盯上的战栗,我张口就叫起来,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行动,在我叫出声的瞬间就把我的嘴捂住。我一时间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男佣另一只手按在我的大腿上,夏季的短裤不足以遮挡大面积的皮肤,他的手径直向上滑去。他摸到的地方已经超出了我心理承受范围,第六感不断提醒着我若是再这么放任他的行为,后果不堪设想。我的眼泪不停地落下,他没有放开捂住嘴的手,只是口头上柔声安慰我让我放松,但我只会越来越紧张。
我恍恍惚惚地飘到了前院。至于为什么是“飘”,我整个人处于神游状态,只认为什么都无法感知,仅凭着某种执念在行动。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连我当初为什么想来到这的理由都忘记了。
“你……要是个少爷就好了。”男佣叹了一口气,只留下这句话。他没有再继续禁锢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瘫在地上颤抖的一团。最后他跪坐在地上,撩起了我前额的头发,在我的眉心落下一吻——大概算是亲吻的意思。我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情绪,没有爱意,没有悔意,没有激动,也没有失落。那个动作是真的不存在这些感情,还是我无法理解这些感情,都不重要了。
他最终离开了。
我站在院落,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抬头便能看到澄清的天空,那层层交叠的白云被吹得奇形怪状,慢悠悠地飘去远方,把我的思绪也一同带走。
“我要是个少爷”,这个问题我是第一次思考。为什么他会希望我是个少爷?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会存在那样的关系吗?若我是少爷,会不会因为觉得丢人而帮助他们瞒下这些事?
我会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呢?
我眯着眼睛,午后的日光亮得刺眼,我站在阳光之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内心被窥视到的罪恶感被绑在十字架上熊熊燃烧。
我跟女佣睡了,字面意义上的睡。
当天晚上她抱着我,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脯上。成年女性的胸部已经发育完全,被两团软肉夹着的感受其实不太好,有点闷闷的。她自顾自地把衣服脱下来了,比起之前还披着衣服的她,现在她是真不着一物,我不习惯裸睡,她也不介意我穿着衣服,在我看来她只是在自我享受而已,我答应跟她睡在一起已经让她受宠若惊,所以不在意我的其他态度了。不舒服是一回事,但在她的怀中我能够彻底放空自己。我知道这很悲哀,它于我一方面犹如炼狱的折磨,一方面又如天堂的恩惠。向人诉苦是无用功的事,向对我封闭信任外壳的他们更是无用。她向我承诺不会伤害我,不会玷污我,我相信了,与她秘密地保持这种关系也无妨。
可是我想错了,人若是有了欲望,在得到第一次以后,他会继续索求第二、第三次,无穷无尽,直到厌倦为止。女佣的行为越来越得寸进尺,好几次差点把我弄哭。她抓住我很难拒绝强势的要求的把柄,一直教唆我与她做那样可耻的行径。我无力反抗,同时也无可奈何。
自上次男佣那事过后,其他佣人逮着与我独处的机会也会对我动手动脚,但都不会出格,有些人还会帮我拦着行为过分的家伙。
某一天女佣买了一本书给我,从封面看去应该是插画本,不知道内容是什么。我翻开书后,看到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身体,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类型的书。我看向那个人,那人也在看我,她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每次与我对视都会笑脸相迎,满是温情。她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阿叶小姐的第一次一定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啊。”
任谁都难以保证第一次的对象是能够长久在一起的人,我也没抱多大期望。但若是能选择,那种事还是跟相互喜欢的人一起做会更好。
不过她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为什么还……
她对我苦笑:“谁都是有一己私欲的。”
“我喜欢你,阿叶小姐。”她眼中还是沉淀着平日的温柔,眸中的水光微微亮了一下。我对很多事都不太明白,比如她现在对我说的话,她的感情,我都无法明了。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不清楚她当时对我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
玩弄他人感情这种事,我不懂做,也不会做。加上我这样难以拒绝他人的性格和总把事闷在肚子的性子,在以后都会被我身边的男人认为我是个能守住秘密的女人。
所以我又做了许多错事,难以挽回的,无法被原谅的事。
2
父亲在东京有很多事要处理,有时候一忙就是大半个月,为了方便,他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一栋别墅。他出门前一天晚上,总会拿着一个本子,记上家里人想要的东西,帮我们带回来。对于在家长制的家庭出生的我来说,这是我记忆里一心扑在培养大哥上的父亲为数不多的与孩子们如此亲近的时刻。
听上去就像是《辛德瑞拉》里的情节,不过我不会提出让父亲把勾到他帽子的树枝折回来,毕竟他不坐马车,二来我拿着树枝也没什么用处。
“叶藏,你要什么?”父亲转过头来问我,一时间所有的人也向我看来。虽然我平时一副滑稽古怪话又多的样子,其实我一点也应付不了别人的问题。在扮丑角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去笑,去说,完全不需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反正他们也只会觉得有趣,我不用害怕与别人交流,因为主动权都在我的手上。而现在,每一双眼睛都如箭矢刺穿我的身体,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瞄准,威胁,我被压着喘不过气,低着头无法出声。
——我想要什么?什么都好,反正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觉到快乐。
“你是要书还是什么?商店街里也有女孩子喜欢的娃娃,你要不要?”
又一个问题抛给我,这时已经不能靠搞笑的办法搪塞,我愈发沉默起来。我忸怩的样子让父亲有些不快。
大哥在一旁见我不说话,出声帮我解了围:“果然,还是要书吧?”
“这样啊……”父亲一副扫兴的样子,他甚至都没把要求记在本上,直接“啪”地合上,让我的心猛烈跳动了一下。
父亲对我肯定失望透顶,我太差劲了,他会报复吗?还是……
这就是我的缺陷,一旦被人责备,就算是玩笑话我也不敢反驳,他们说了我我必然会认为就是自己的问题。惹恼了别人、让他人因为自己而感到悲伤或是无趣,我都会心神不宁,胡思乱想,把自己逼到悬崖峭壁。
我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一阵,我偷偷摸出房门,想要挽回残局。我来到父亲放本子的客厅,找到了装着本子的抽屉,借着月光,最终拿起笔写下了“娃娃”。之所以写娃娃,是因为我觉得父亲就是想送我这个。真要比起来这还不如买书,虽说我每个月都会去买十几本新出版的杂志和从东京订书,以至于我连那边连载的漫画都一清二楚,但书这东西至少还算实用,这样做不过是我讨父亲欢心的手段而已。
“快把叶藏给我叫来。”
早在父亲回来时我就已经偷偷跟在他后面。他一路走到了大厅,远远地就听见他的说话声,似乎心情不错。
我走过去时都是笑着的。
“你这小家伙,真是爱害羞,我问你的时候不说,后面还不是偷偷跑去写了。”他揉着我的脑袋,从包里给了我一只白底黑纹的老虎玩偶,明黄色的眼睛瞪得很大,一股滑稽样,单看可爱的外表也算得上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我不喜欢狗——那种拥有锐利的牙齿和能够放倒马的力量的猛兽,它们被当做日常的普通宠物养的事实到现在都令我感到惊讶。狗容易驯服是件众所周知的事,然而那些在外面的被抛弃的流浪狗,就算只依靠垃圾桶里的垃圾便能存活下来,乖巧的外表下不知道是一个多么凶恶的存在——万一只是在路上走着,它就突然对你龇牙咧嘴,乘人不备之时用那口咬合力极强的牙齿咬住你的腿或手臂,那得多可怕啊。在此对比下猫就可爱很多,以至于我对猫科动物也抱有很大的好感。好吧,其实我对狗确实有些偏见,冷淡的猫于我来说跟狗也是半斤八两,我比较喜欢亲切一点的猫,不过若是像狗一样黏人就算了。虽然只是玩偶,但大猫的样子的确深得我心。父亲见我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什么滋味涌上心头,正是因为我看见了父亲这个发自真心的微笑。
我原本是打算假装很喜欢玩偶,在得到后才稍微有了点对拥有物的占有感,而父亲却是以为我真的喜欢玩偶才感到高兴,这让我认为我已经成了一个欺骗者。对于相互欺骗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件在平常不过的小事,而父亲这个单方面的受骗者让我觉得无比内疚和自责。
我想起了曾经父亲所属政党的一位名人来镇上演讲,那次的演讲父亲把我和一些男佣都带去听了,与父亲要好的人也都被邀请过来,现场座无虚席,如此浩大的声势在我们这很少见,而现场十分安静,只有在那位政客激动地喊出一些句子,现场才会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随后再次沉寂下来,十分压抑。我懵懵懂懂地听着演讲,他说的东西我都能清楚地在脑内配对出文字,但连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明白了。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冒着风雪对演讲议论纷纷,把这场演讲贬的一文不值。我甚至看到了与父亲亲密的好友用愤怒讽刺的语气抨击父亲的开场白何等拙劣,那位名人的演讲让人如此云里雾里。那些人顺道去了我家,瞬间转变了脸色,对我父亲满口夸赞,很荣幸听到如此厉害的演讲云云。母亲向去听演讲的男佣询问时,他们也说“非常有趣”,仿佛回来的路上说“没有比听演讲更无聊的事”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活在互相猜疑的世界呢?虽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甚至察觉到这件事,虽然这类情况比比皆是……我自己本就是欺骗别人的小丑,而现在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中。我看不清别人,就连自己也看不清,有时我觉得自己不是人类,有时又觉得自己像极了难以理解的人类。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继续去欺骗信任我的人了。
3
家里的兄弟姐妹很多,我有五个哥哥和四个姐姐,在我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作为幺女,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很宠我,就连最小的弟弟也被哥哥姐姐从小念叨要照顾我而导致弟弟变得很黏我,甚至是佣人们全都对我疼爱有加。家里人也就算了,就连学校里的人也尊敬我,这让我惶恐万分。
尽管在经济快速发展,观念不断更新的时代,都不乏理所当然地认为女人们是男人的附属品的存在,在乡下这个问题则被放大,重男轻女的现象仍然不少。比如我的父母,父亲最关照的自然是大哥,而母亲对哥哥弟弟比较关爱,姐姐们便相互照应,哥哥姐姐倒是没有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偏心而导致相处尴尬,反而关系很好。但是,就是在这样一种重男轻女的观念下,我在学校被尊敬了。这并非是我出生在富贵人家的原因——或许有一部分,但他们经常跟我提起的,是我的“聪明”。我的身子弱,又经常生病,有时大半个学期都是请假在家里过。但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参加期末考试,考出来的成绩还要比大部分人好。至于在校学习时,我也没有多努力去用功读书,基本上就混个出勤记录,在课上画连环画,下课就把故事说给同学听,用不着调的故事引人发笑。我干脆也不好好写作文,尽写些滑稽故事,被老师警告我也照写不误,我知道,老师很期待我这个怪孩子的故事。
就此,班上的男同学、女同学都能和我打成一片,我淘气的性格发展成人尽皆知的地步,成功摆脱了受人尊敬的恐惧。我的联络本上的评定除了操行评定总是堪堪及格的六七分,其余都是十分的情况让我成了家里的笑料,这没什么,毕竟我的行为确实有点过头。
我近乎天衣无缝地骗过了别人,但我没有感到一丝放松。这个伪装终究有一天会被人识破,让他人知道我可恶的手段……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对我进行报复,光是面对这群未看清我的同学都让我战栗不已。
只要再撑一会儿……
唯有这个念想一直支撑我度过了国小的日子,我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这一次我不用再忍受六年的时间,而仅是六年的一半。
“撑过去就好。”我内心这么安慰自己。
令我没想到的是,在那个地方,我遇到了最担心的情况。
4
东北区的一所中学离海岸线很近,沿线又矗立着二十多棵山樱树。因为离得较近,这所中学直接将这片樱树沙滩划进了学校范围。在安静的课堂上,都能不时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所学校,应该说我都没做什么准备就升入了中学。也许是父亲安排的,家里的远房亲戚住在附近,所以让我寄住在那里。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那么远生活,跟面对亲人的感觉不同,我顿时有种轻松自在的想法。凭借已经出神入化的演技,我轻易地受到了班里同学的欢迎,老师会一边埋怨我在他的班级一边捂嘴偷笑,就连那严肃易怒的驻校军官我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他逗笑。
在家中顶着如此之大的压力我都能取得自己都为之赞叹的成功,换个地方我的演技一定也不会逊色。但随之而来的是我对人类与日俱增的恐惧,它不断蠕动着庞大的身体撕咬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只能通过欺骗他人掩盖自己残缺的躯体。身边人的反应让我以为彻底骗过所有人,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幽幽地从我耳边传来:“你是故意的。”我瞬间感到了冰冷刺骨的寒意,像是被捆住手脚抛入了凌晨五点的东京湾,无法挣扎,只能看着海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意识模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揭穿我的是那样的一个家伙。
那是我极少防范的人,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没必要去在意他。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姓,应该是叫“竹一”吧。他平时的穿着很怪,好像穿着哥哥或者爸爸的旧衣服,袖口拖的老长,身体比女生还要瘦小,脸色苍白,军训课和体操课都不会参与活动,只是傻站在一旁,就连功课也无比糟糕。
一次体操课上,我在跳杆时故意跳到沙坑里,那滑稽的样子让众人捧腹,我也摆出无奈的样子拍着裤子上沙子站起来。竹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身边,嘀咕道:“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恍惚间,另一边的热闹我已感受不到,耳边不断回荡着他的话,一遍又一遍,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扼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只能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从那以后,我无时无刻都在意着竹一的目光,我扮丑时都会敏感地注意他的神情,每每和他对上视线,我都会觉得自己被看穿,他宛如法庭高高在上的审判官,俯视作为犯人的我,我所说的每一句谎言都被他一一揭穿。我想,他迟早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的。一想到他们扭曲的脸,我就连做梦都会出一身汗,梦中都是被人追逐,带上镣铐游行示众的画面。为了不让我的梦变成现实,我大概只能与他形影不离地监视他,去讨好、亲近他,让他相信我并不是故意做出来滑稽的行为,如果顺利,我们或许还能成为独一无二的密友。但若是不顺利,也只有他命短早死才能把秘密留下吧。这并不代表我想要害他,尽管我在过去的日子里多次祈祷自己死在别人手里,但我从未动过杀人的念头,面对可怕的对手,我想到的反而是让他幸福。
于是,每天下课,或者是其他的空闲时间,我都会对他露出自我认为的最和善的微笑,像个怀春的少女,用着小小的劲力扯着他的衣角,脑袋左偏三十度,殷勤地邀请他去我暂时寄住的家做客。可惜的是,他总一副呆呆的样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在靠近他时他主动地避开我,从背后暴露出了微微发红的耳根。
我控制不住地弯起了眉眼。
——成功了。嘛,虽然可能是另一种方面上的。
这还远远不够,没有关系的建立,我总会觉得不踏实,就算他对我有好感又怎样?
机会总算来了。
那是初夏的一天傍晚,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将所有人困在了教室。我寄宿的家比较近,就着只是洗一次澡的想法,打算直接冒雨回去。在要走出大门时,我看见了站在鞋柜旁的竹一。于是我悄悄挪着步子走到他身后,楼外雨声磅礴,我的脚步也故意放得很轻,他没有注意到我打算“偷袭”他。
“竹一同学。”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果然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这可比他平时呆滞的表现有趣多了,我捂着嘴对他笑道,“去我家吧,离得近,还可以借伞给你。”
没等他回答,我就拽着他的手向外跑出去,回头嘱咐他:“你用书包挡一下雨哦。”他下意识挣脱的动作让我顿了一下,我一下子委屈起来:“你嫌弃我吗?”他不说话了,我也抓住机会又握住他的手腕,开始在雨里狂奔。
明明平时几分钟都不到的、让我踩着早课铃声慢悠悠走过去都能及时赶到学校的路程,今天却显得异常漫长。
“天哪,阿叶你怎么就这样跑回来?”婶婶看到我们还在滴水的衣服惊讶道,赶紧让我到屋里把衣服换下。“婶婶,这是竹一,是我的……朋友!拜托你先帮他泡一杯茶。”我边说边跑到楼梯上,在转角处停下,扒着扶手回头对竹一露出了一个笑脸:“我马上回来,竹一同学。”
换了衣服,我把一件自己的白衬衫拿下来,我料定了好心的婶婶不会任由他穿着湿衣服,竹一此时光着上身忸怩地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子。
婶婶不在,大概是帮我们烘干衣服去了。
“久等了,先拿我的衣服将就一下吧,竹一同学应该穿得上。”我笑眯眯地把衣服给他,他在听见衣服归属于我时略有抗拒,最终似乎认为自己光着更加不好,还是穿上了。
他的耳朵还是红红的,与平常不同的,他的耳朵正往外流着脓水,看上去有点恐怖又有点恶心。
“竹一同学……你的耳朵?”那大概是耳漏。我心中猜测。
“每次淋雨都会这样。”他闪躲着与我对视,捂住了丑陋的耳朵。
我靠近了他点:“疼吗?”
“……疼。”我注意到他的呼吸开始不顺畅,是因为我跟他距离太近了吗?
“那——去我的房间吧,我帮你清理一下耳朵。”我愧疚地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拉你淋雨……”
“不……”
“可是,我过意不去……”眼眶中含着泪水,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就当是我的补偿,好吗?”
我揉了一把眼睛,在客房里找到了棉花和酒精,再次握住他的手,把他带到我的房里。
和我牵过手的男生没有几个,竹一是其一。说起来,小时候哥哥姐姐经常握着我的手带我散步,就算只是在院子里逛逛,我也会觉得……很高兴?是这种情感吧。在这个家里,没有谁永远不会变,如果我故意跳进池子里,他们会无奈地把我拉到岸上,可再不会拉着我的手去散步了。
他一路上都很沉默,却不再抵抗,变得顺从。我用温柔的语气哄着他枕在我的膝盖上,为他清理耳朵。
“你啊,肯定会有人迷恋你的。”
“呀,这算是奉承我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开心哦。”我做出害羞的样子,尽管竹一此时没办法看见。
他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在意他随口的一句话,日后想来,这犹如恶魔的预言一样令我恐慌。用“迷恋”形容爱意太不真切了,导致我当时还有点得意忘形,我是如此地愚昧无知啊。
“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要我亲你也没关系~”快清理完时,我突然对他说。我能明显感到他僵住的身体。
只是亲脸颊,或者嘴唇,我不会产生任何感觉。我这辈子都无法体会到年少情窦初开的朦胧情感,不会有偶然间眼神相撞的心动感,更不会明白无意的肢体接触产生的酥麻的触电感。至于那对大多数人来说难忘的(不论好坏意义)初吻,我都没有印象,也许在很小的时候被哪个照顾我的佣人夺去了也说不定。跟谁接吻都无所谓,就连面对竹一这样的样貌,我照样能笑着亲上去。
“我不会这么做。”
嗯?
我将眯着的眼睛挣开,愣神地看着他。他已经坐起来,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我却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愤怒。
他在为什么生气?
“你之前接近我,一直说想跟我做朋友。”
我听他这么说,歪着脑袋点了点头,他的下一句话直接让我愣在了原地。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唉?”
5
我寄宿的亲戚家只有三个人,婶婶,表姐,和雪子妹妹。婶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先生已经去世,留下了这栋房子,平时一楼用于经营文具和运动器具,主要收入来源还是出租屋子的租金。表姐,家人们叫她“阿姐”,于是我也跟着这么叫了,三十多岁,体弱多病,曾嫁过人,大概是离了婚,所以又回来住了。而雪子妹妹刚从女校毕业,又上了一所女子中学,从她靓丽的外表不难想象出婶婶和阿姐年轻时的颜容。
几乎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我,与她们相处得还算习惯。
我觉得这世间,女人要比男人复杂难懂的多。我似乎把自己也说进去了,但是,我应该也算是复杂难懂的类型,就连竹一,他只是看出了我的伪装,却看不清我的本质。你越是想要去猜透她们的心思,她们便越是难以捉摸,而且女人们带来的伤害,是比男人带来的外伤更难愈合的内伤。
而自小被女人们(多指我家的女佣)包围的我,与其说“被迷恋”,不如说“被呵护”更贴切,虽然有时候,我并不喜欢那样的呵护。她们比男人们更让我害怕的原因,是她们完全能够凭借性别优势毫无顾虑地与我做出亲昵的动作,不论我是否愿意。
但她们往往能更轻易地接受我滑稽的一面,若是她们想要,她们会不停地提出无理的、不容拒绝的要求,直到她们满意为止,我经常会为满足她们的要求尽心尽力,焦头烂额。也许她们天生就更能享受快乐。
雪子妹妹和阿姐在空闲时间总会到我的房里,只要她们一到,我就得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为她们讲笑话,或逗她们玩乐。有一次雪子妹妹让我戴上阿姐的圆框眼镜模仿哈罗德·劳埃德,我那时不了解他,让雪子妹妹和阿姐失望了。我开始紧张,为了让她们看到一场滑稽的表演秀,我在一段时间里不停地关注镇上的电影安排表,去询问了解哈罗德·劳埃德的人。
在看了电影后,我发现我跟劳埃德长得一点都不像,戴上那标志性的圆框眼镜就没有其他的相似点了。
不过模仿嘛,主要还是看气质。
我随着电影里的劳埃德偏着头眼神向上瞟,偌大的影院只坐着寥寥几个人观看这部老电影,大部分都昏昏欲睡,要么的确沉浸其中,没有人在意我的举动。
学成归来,雪子妹妹和阿姐被我的滑稽的演出逗得哈哈直笑,雪子更是夸张地笑出了眼泪。后来雪子妹妹也会邀请她学校的朋友们到我的房间,要求我模仿给她们看,她们无一不被我滑稽秀弄得前仰后合。将人送走,雪子妹妹还总是私下告诫我“那些人是不良少女,要当心啊”。
要真是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带回家嘛。
阿姐除了和雪子妹妹一起找我,她有时也会独自过来。她曾哭泣地搂着我的腰,跟我抱怨家里不好想要离家出走,要我救救她。被一个比我高大不少的女人埋在怀里的画面着实有点可笑。我听得多了,我没有像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阿姐导致手足无措,被占尽便宜。秉持着以前的经验:“女人伤心或者哭起来,就给她们一点甜食,她们的心情自然会变好。”我切了一片柿子给阿姐,最后我决定把柿子削好,全部送给她。
临走前,她问我有没有好看的书。
我在书柜上扫了一眼,走近书柜,在其中一本书前停顿,手指划过侧边标注的作者名,最终选择了一本其他的书给阿姐。
“多谢你的款待。”阿姐朝我羞怯一笑。
阿姐离开后,我的视线又放回之前被我略过的书上,那是我什么时候买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对那本书的内容印象很深。
我从书柜上将它抽出,默念出书的作者名。
夏目漱石。
一只鸽子的碎碎念:
谢谢各位能看到这里,排版问题是因为之前用的软件是带空格的,但字数太多不想改了,下章开始排版会恢复。
这篇剧情前期不会有原作人物出现,如果实在想看,可能本文不太能满足你……
叶藏是什么样的人的话我就不再介绍了,但性转总有差别,我会尽力描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