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时我年十二,而她才八岁。
第一次见面她刚被二姨娘带到中堂,正和下学的我撞了个正着,她穿着粗布麻衣削瘦的很,远远瞧去像个瘦竹竿,头发也不好看,枯黄毛糙的同狮子狗一般。
她本来是农户家的女儿,家中收成勉强填饱肚子,可恰逢大旱交完税连饭都吃不起,眼看着家中弟妹哭闹着喊饿,她父亲便一咬牙狠心把她卖了换钱,这才被姨娘在人伢子那里买过来。
初到府中,她跟着母亲身边的贴身丫鬟白霜学规矩,整日累得是龇牙咧嘴,每每向母亲请安都能看到白霜拿着棍子在院里呵斥她。这样看的多了,在和母亲聊天时也会提起来这事,我笑说看着不像学规矩倒像是学武的,母亲说她不算太聪慧但是个吃苦耐劳的本分姑娘。
我好奇问她叫什么,母亲告诉我她父母没什么学问也没给她取大名,只喊她铁阿妹。直到姨娘带回来后才给她择了新名——云青。
我其实不太想喊她云青的,之前的名字就很不错,她就像是一块铁,性子要强刚硬,可以被雕琢但又难以折服。
本来母亲想将她指派到二姐姐的院子里。但二姐姐也快到了出嫁的年纪,姨娘已经在和母亲挑看郎君了。她签的是死契,我不想让她变成二姐姐的陪嫁丫鬟,所以就朝母亲讨要了她,母亲很是惊奇问我可是瞧上她了?我说没有,只是觉得她不错。
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有时候她会成为我唯一的妻。
来到我院子的时候,她其实是不太乐意的,耷拉着脸跟在院里的一等丫鬟惊蛰后头,惊蛰把她领到房内分配了床铺,瞧她的样子就问她不开心?她说她喜欢待在夫人那里,她不想来伺候四少爷。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就在外面听,也不知道是我将她讨要过去的。
其实我院子里不缺下人,当时向母亲要她时也没想过让她做什么,最后就让她跟在我身后做些端茶倒水的活。
我每日在书房习字,她就站在旁边蛮力研磨,我说用不着那么用力,于是每次磨完墨她就站在旁边看我写字,这个时候她都不说话看的入迷,我知道她其实不识不得几个字的,白霜教她规矩的日子里我就知道。
有天她问我:“那少爷的名该怎么写?”
我就在一旁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有些困惑,我其实不太知道她是不识其中一个字,还是都不认识,就念:“鲁言时。”
她也跟着念:“鲁言时。”
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女儿家的稚嫩与娇俏,念的时候有些拉长音,我很喜欢她念我名字。
看着她好学的模样我就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她忙不迭点头,于是我在纸上写下云青二字。
我写一字念一字,写完抬头去瞧她的神色,她有点欣喜也有点失落,我脑子一转就又在纸上写下她的另一个名字——铁阿妹。
她很高兴,宝贝似的拿着那张纸看了看又看。
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识字,她问我这是不是不合规矩,白霜说做下人的最是不能坏规矩的。
我说:“规矩都是死的,再说识字而已能坏什么规矩。”
她说:“那我想学。”
她说在以前她村里有个疯秀才,大人都说那疯秀才打人要躲的远远的,可她不。那个时候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怕,遇见那疯秀才也不躲,有时候疯秀才在地上写字她就站在远处看,时间久了疯秀才清醒时也会招呼她过去看,疯秀才教她识数习字,地上的沙土是纸木枝是笔。
但疯秀才清醒的时间甚少,她只断断续续的识了几个大字。
我问她后来呢?
她想了想说有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冻死了好多人,那疯秀才也是在开春后才被发现冻死在了破庙里。
她说的平常不见怕,连被姨娘带回来后说以前也没见伤心的,那个时候我就想幸好冻死的不是她。她那么瘦,比同龄的更是矮上一头,但她的眼睛很好看,亮亮的像是星火。
我握着她手的时候,能闻到她身上佩戴的香囊的味道,提笔时我想起惊蛰说教她绣花的事,惊蛰提起来时又叹又笑说她手笨绣出来的花不像花树不像树。惊蛰教她绣香囊,针脚也歪七扭八,我也瞧见过上面的花样,她说是兰花,我倒觉着是韭菜。
自那日起,我便多了个教她识文断字的活,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她不怎么聪慧但够吃苦,她无论是识字还是学字都很是吃力。想来她跟那疯秀才没学到太多,除了疯秀才不太清醒外,她笨拙迟钝也是其因。不过她胜在能吃苦,也追平了那点短处,不日下来也学了不少寻常字。
渐渐地,夫子来府上为我授课时,她站在门边也能听懂几句。但我觉得她其实并不热衷于诗词歌赋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因为别的丫鬟闲来无事念诗插花,下棋推牌玩。她倒好,跑去二哥院子里去看他耍刀弄棒。
二哥跟我说起我院里有个小丫头没事就跑来看他习武时,我左右一想就猜到是她,等被我叫到跟前后她就老实说她也想习武,我说你个小姑娘学什么武?她说她要保护我,我被逗笑了。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没云桃壮实,你拿什么保护我?”
听惊蛰说,她当天晚上气的多吃了两碗饭,我问惊蛰怎么是多吃两碗,惊蛰忍俊不禁的模仿告她一脸正经的说要多吃饭超过她们所有人的样子。
我乐的一拍手,跑去二哥那里央求他带着我和她习武的事,二哥莫名其妙但也答应了,只打趣我这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我脸一热直说没有,只是觉得她好玩。
那是我不知道,爱意是会在不知不觉中萌发生芽的。
她其实算不得多好看,普普通通一姑娘,真要夸起来也只能说一句老实本分。别说在府上论,就是在我屋头里比,惊蛰比她聪敏机灵,春分比她长的水灵娇俏,她着实没啥头筹。
但我也在家中排末尾,大姐端庄秀丽选了个入赘的好夫婿,大哥聪慧勤学将来打理这偌大的家业,二哥一心向武想要从军,二姐模样更长的一等一在世家贵女中如鱼得水,反观我文不成武不就,游手好闲连个贪图享乐的公子哥都做不成,在其中显得平平无奇,甚至别人提起来第一反应都是在想鲁三少是谁?不过父亲母亲也不爱管我,反正上头还有四个孩子,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头上,也就随我去了。
突然和二哥学武,父母也没反对只嘱托两句要小心些,所以二哥院里常见的就是二哥在认真习武,我和她什么也不懂跟着二哥后头瞎练一通,最后二哥实在看不下去就发话让我俩练基本功。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学武那么累人,扎完马步又去站木桩,一天下来每次吃饭我俩都风卷残云。吃完想睡也不成得,因为得温习功课,父母虽不爱管我但每日功课还是要的,我不乐意只我一个人学,就将她一同拉书房里,我坐主案读书她做窗边绣花,但往往都是我俩各自伏案大睡。
偶尔,我醒来就能看到她扒在桌子上的模样,手里拿着绣了一半的布,绣花针可能已经落在了地上,她睡的很熟没什么声响,被烛火映照着倒出奇的好看。
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五年。
我俩其实没啥才能,我作个打油诗,她绣个丑了吧唧的牡丹,夫子看了我的诗直摇头,惊蛰看了她的话直大笑。倒是学武方面我耍剑她耍刀,看着倒是像模像样虎虎生威,二哥说我俩就光练这玩意儿得了,反正除了这个我俩也算是个难得的奇才,学啥都是一知半解啥也不成。
十七岁那年,母亲再次问我对她是什么想法,这次我沉默了,良久才答不知道。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无法确定,我对她究竟是爱人之情,还是兄妹之情。她和惊蛰不一样,我总会不自觉的去看她,而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惊蛰身上。
我年长她整整四岁,她十二时我就已经及冠,而她方才出落的些许亭亭玉立。我的亲事方面父母并不着急,那个时候哥哥姐姐们早已成家立业,加之他们年纪大了也就不在过多操心这事了,左右我有自己的成算,只说有心意的姑娘就告诉他们。
我确实有自己的成算,时常带着她乔装打扮跑出去玩,元宵节时我送她花灯,平日里有些好吃的好玩的都送她手上,惊蛰笑我这是养媳妇,我一律不答只挑东西继续往她手上送。二哥抱着小侄问我到底怎么想的,我也通通糊弄过去。
我在等,等到她十六岁及笄后,在某天把她单独叫到书房,我问她觉得我怎么样,她一板一眼的说三哥儿自是极好的。我问那若果我要她跟我呢?她整个人都惊的呆住了,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我早就朝母亲要了她的身契,我告诉她只用回答想或者不想,如无论是哪个回答我都会将身契还她,废了她的奴籍。
她什么也没说,吓的跑了出去。
过了一天,她扭扭捏捏的端着茶到了书房,说如果她想,她以什么身份跟着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说我已经让大哥向官府那里复了她的民籍,然后直接带着她到了父母院里,一群人正用早膳呢,见我二话不说带着她直接跪下给吓了一跳。
我直说:“父亲母亲,儿想娶的人是阿妹。”
她惊的看我,其他人也惊的只瞪眼。
我直接表明决心:“我只想娶阿妹一个人,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便带着阿妹远走高飞。”
桌子上无一人说话,全都暗戳戳的去瞧父亲的神色,他顺遂了一辈子,本以为最后用享天伦之乐,结果我这个小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你可是认真的?”
我点头:“我十七岁时就想了。”
最后我们被父亲赶回院里,我牵着她的手郑重的许下承诺,说一定会娶她。
事实上我不知道父亲最后是怎么想通的,二哥把父亲答应的消息带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带她钻狗洞跑了。二哥找到我们时,我正卡在狗洞里被她往外拔,结果和二哥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二哥一脸嫌弃的把我救出来的。
二哥说:“父亲答应了,但考虑到阿妹的出身无父无母,所以母亲打算把她记到江南舅舅的名下。”
因着我整天喊她阿妹阿妹的缘故,最后倒没几个人正经喊她云青,不过她也高兴,她其实很喜欢原本的名字,大概是她父母为数不多留给她的一点爱了。
后来二哥跟我说,我那时笑的跟个傻子似的。我抱着她翻个白眼,朝她喂葡萄,酸的二哥看不下去了吵着要去看回娘家的二嫂。
正经的下聘回嫁妆还是走了的,聘下给了她自己,嫁妆是母亲和姨娘给了一间铺子和首饰,没什么排场我俩也不在意,反正最后还是归我俩自个手上。倒是惊蛰,哭着给了她些攒的首饰,这天哭了一次大婚当天又哭一次。
只单单装扮了下府里,父亲请了些至亲好友作见证,拜高堂时只有父亲母亲,姨娘倒因为带她到府中的原因,也被请坐到了高堂上。
酒过三巡后,我被一群人推进洞房内,花烛烧的那样红火,我挑开她的盖头看到了她轻施粉黛的模样,很漂亮跟漂亮。
她笑问我:“看痴了?”
我抱着她嘟哝着嗯了一声,然后止不住的唤她铁阿妹,她应声后问我是喝醉了,我想大概是吧,白酒和她的红妆把我烧的醉醺醺的。
我说:“阿妹。”
“干嘛?”
我笑着看她,酒和熏香让我视线模糊。
“你是我的妻了。”
她抵着我的额头,少见的表露出女儿家的娇羞,她哝哝的说:“我是你的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