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灵魂同钥匙扔上桌,身体摔上床。漆黑发霉的出租屋是地下五年的收货。眼睛都闭上了,还有什么是活着的。
“哪天混不下去了呢?”
DT真名叫左浦,和他来自同一座中庸的北方小城,是带他上路的人。时间久资历深,会被别人称一声大哥。凭那份坚持地下也有他一个位置,但仅此而已。
地下不缺热情,坚持和信仰。缺的是金黄的太阳。
两个小时前DT问出这个问题。他在告诉谭铮,自己终于要做回人类,不再是个说唱歌手。
“那就跳江吧”
拿起词稿背上吉他,谭铮的背从没有挺的那么直。
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一种人,老实巴交不爱说话,一头扎上书桌咬着笔杆子学习,最终用两倍的努力,换来名次单上的固定末位。
足以说明学习对他们是条铜墙铁壁的死胡同,撞死在地上也开不出一丝缝隙。
他们就是不回头。
这是DT最嗤之以鼻的事儿,可如今谭铮看着他满身伤痕站在轰然倒下的墙后,面对前方炙热的红光,毅然转身。
“知道我为什么叫DT吗?就是Doctor。高考没被第一志愿录取,但我还是学了医。直到后来,我对说唱的爱淹没了一切。没想到的是,高考十几年后,我再次跟第一志愿错过了。”
“走了,Z–room留给你。从今以后,在我这里你只是程宇,不是谭铮。”
谭铮是他的名字。程宇是他爸妈的儿子。
手机屏幕的亮光接受着黑夜铺天盖地的挤压。谭铮想一把火烧尽这块无边的黑幕,烧出一个刺瞎眼的青天白日。
Z–room是他们的工作室。当年DT一位前辈转行做生意,飞黄腾达之际品茶的空挡想起来有过这么一位兄弟,转头就拍着DT的肩膀笑呵呵地赐他一间废厂房。
多少年填填补补,终于是被塞满了。
没人应门。谭铮握了握手机的钥匙,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地下室。
地下室是属于自己的,Z–room是属于他和DT的。
那几年是一场昏暗的美梦。醒来之后,他继续坐在蟑螂旁边写歌。这才是谭铮的生活。用几十平米的霉屋撑起宏大沉重的远方。
每天晚上他都会去rapper聚集的地方,试图从别人的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懂DT的意思,彼此的对话框再也没有亮起。开始独自处理做歌遇到的问题,找不出来就循环到死。谭铮以为这就是永远。
可他终究不只是个rapper
左浦说你妈病的不重,但是病根积太久了没法根治。左浦说你妈当了一辈子老师,病房里鲜花水果和各形各样的人就没断过,听到刘老师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跟幼儿园小朋友得了表扬一样。左浦说你要去哪里我不管,但别忘了回头看看。
谭铮说“谢谢你,哥”
放着没做完的beat,在桌上趴了一天。直到这座城市施舍的霓虹爬上眼皮。才睁开眼,去了附近那家酒吧。
DT以前总拉着他来这儿,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老板知道他一辈子的话都用在歌词上了,平时不爱张嘴,总是调一杯新出的酒就走。
没人开口,他们都知道这是最舒服的方式。
“田哥”
谭铮低着头,刘海遮住眼,倒更像是在跟脸前那杯调成的“外星人”说话。
“嗯?怎么了?”
老板转身试图寻找他的眼睛,但一片漆黑。
“我能来这儿驻唱吗?”
DT告诉过老板,这辈子只要谭铮还是个玩儿说唱的,就永远不会叫一个不是rapper的人哥。除非
——他身上有么不属于地下的东西。
“谭铮,我听过你的live,在我这个小酒吧绰绰有余”
他重新走回去,靠在吧台边俯着头,再次寻找那双眼睛。
“可台上那群孩子跟我了三年,他们……”
“我知道了”
伸手一抓,落了个空,谭铮才想起来今天没带吉他?只好一个人向外挣扎。
“等等”
“我知道有个酒吧,你可以去那儿,就是离得有点远。”
背后的人还是靠在吧台上,向他举起酒杯。谭铮转身,一饮而尽。
这个冬天,谭铮封了吉他,开始一个人走夜路。
每个人都很忙,那你这办年货,忙着抢车票,忙着把新年打扮的喜气洋洋。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谭铮也很忙。忙着驻唱,好给病床上的人带去希望;忙着新一届的battle赛,好给自己希望。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battle赛,三年一届,全程由地下自发组织。每一届的冠军就是自己城市的绝对代表。
那是他们一场一场打下来的荣耀。
上一届比赛,谭铮走到了第三轮。当时刚开始参加比赛,就算一轮游他也认了。
但现在已经三年过去了。三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这届比赛安排在春天。
是个野兽出没的好季节。
整整一年,谭铮再次打开这扇门,因为里面有比赛需要的demo,更因为,一年时间,足够攒下一层厚厚的灰尘。
凌乱的稿纸中间留出个空地,属于创作时候的DT。他说写不出的时候,随手一抓就是一个punchline。
随身听就是在这儿找到的,红色果然足够显眼。
刚来那会儿,谭铮身上唯一能跟音乐沾上边的,就是这个鲜红的银纹荆棘随身听。里面装着他最初录的几首歌。DT把他拉到Z–room之后用的越来越少,最后也就真的忘了。
现在它回来了。
绿灯还会亮,切歌键坏了,只能一首听到死。这首歌他记得,写的是几十年后的自己。
“沼泽生出的花,才配惊讶天下”
“啪”
残骸蹦蹦跳跳寻找最后的墓地。
谭铮看着被摔出去的随身听一头撞死在墙上,荆棘碎片覆上词稿,瞬间张牙舞爪,爬满整片天地。
他安静地低头。
——下一秒。几乎手脚并用。谭铮扑到桌上,急切打开去年存进的demo。
韵脚,flow,腔调。
也许你见过古罗马非生即死的角斗士。他们眼眶发红,眼球急剧张大,伴着身后无声的咆哮,躬身死盯着对手。随时都能扑上去撕咬。
流动的音符跟记忆里的片段缠绵排斥,重合又撕裂。
他在颤抖。
都说比起rapper,谭铮更像个流浪歌手。有无力的倔强和苍白的脸。没有鲜活的棱角。每一口气都堵在心口上越来越多,话就变的越来越少。他怕每次开口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决堤。
露出无角的头,顶着肆虐的风霜前进,他相信总有一天能走出去。
可谭铮要对抗的,不止是世界。
睁眼之后,是躺在DT的词稿上。看着这间被尘埃翻新的屋子。他第一次,拨通了左浦的电话。
“哥,谭铮死了”
“程宇,欢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