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儿啊?”张理才疑惑地问,“为啥非得线下面对面商量?”
“老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难道不觉得咱们现在这样很无聊吗?每天就是学学学,吃吃吃,玩玩玩,根本没机会做其它事情。要我说,真的是无聊透顶了。”顾从将这个问题抛给了理才,把手机压缩一下塞进兜儿里。
“呃…咋突然问我这个……”面对突然的问题,张理才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们文科专业没有作业的吗?”
“当然有,我们语言专业任务可多了……你知道我们现在还没细分专业呢,通识课那一堆基础就不提了,光我选的英专前置就要看各种书,写各种作文,查各种视频各种文献啥的,还要练听力,还得录口语……感觉和中学没什么两样,只是更难了!”顾从滔滔不绝地讲着。
等到顾从讲完,张理才开口问道:“那你怎么闲了呢?”
“我不是说学业上的问题,我是说……”顾从说了一半,声音越来越小。
“你是不是想说,‘现在想先把自己的专业应用于实践’这样的话?”
顾从愣了。
“我说错了吗……”张理才挠挠头发。
“不,”顾从带着有些意料之中的神色说,“我只是觉得,你还是应该去选心理学。”
“唉,你居然真是这么想的。”理才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同学,私下讨论过类似的问题。之所以张理才能那么准地猜到顾从的想法、并一口气说出那个观点,就是因为他的班主任老师在班会上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相似的案例了。一般来说,这些案例里的同学都是抱着“打工玩玩”的心态,在被老师们说道过无数次后就不再随便跑出去了。然而,还是有些同学不死心,偷偷跑到外面去做各种兼职。要不是大部分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肯定早就被逮了。
没错,“学生不外出做兼职”是学校的一条软规定,更多地像是一条建议,在官网的首页也可以看到。有些人对此非常疑惑,毕竟兼不兼职完全应该是学生自己的选择,但这其实是为了学生更加专注于学习和科研的现代化规定,否则他们刚刚进入黄金时期的大脑将会被各类社交问题和杂事儿给塞满;甚至,有时候随意地与社会接触还会为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各种危险——这种问题,尤其是对于张理才所在的这种以理工研究为主的大学来说,是必须尽可能避免的。
但是,由于有些学生的确经济困难,所以学校的每个专业都设立了高额奖学金;没有因成绩而获得的“努力型”学生也都有比较丰厚的奖励。即使是学习成绩实在不好、但家庭条件也确实低于国家平均水准的学生,学校也会在调查后对他们单独发放可以满足他们生活所需的资金和物品。因此,学校里并没有怨声载道,八九成的学生也都老老实实地遵守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踏实地全身心投入学习和研究工作。
至于如何让学生最终融入社会,学校也有自己后续的规划,包括为每一名学生安排实习单位之类的;而由于有的学生很早就已经接触社会了,不仅经验丰富而且乐此不疲,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是自己找兼职或者实习什么的,学校是不会加以限制的。
这样我们就知道了:张理才昨天之所以放弃寻找兼职,不仅仅是因为发现了新电影,更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学校这条软规定。现在,差点犯规的张理才,不想让顾从也误入歧途,于是打算好好跟他讲讲。
“我跟你好好讲吧。怎么跟你讲呢……”理才整理了一下思绪,“对,就拿我举例来说吧。我自己认为,现在我的知识不怎么牢固,不论是做题还是给别人讲解,总是会出纰漏,更别说做实验了。所以,如果我这样的半吊子去给别人干活儿,绝对会出大乱子。虽然我不怎么清楚你的水平,因为你不仅学的是文科专业,而且基础还特别好……”
“哼嗯……”顾从发出声音打断张理才。“你还是老样子,总是拿自己开刀。”
“毕竟我对自己的了解最深刻嘛。”
“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的知识储备相对成年人来讲还是很有限,而且学艺不精,容易出问题,对不?”
“嗬,你阅读理解还是那么厉害。没错,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唉——我烦恼的也是这个问题……”顾从仰过去。原来这些道理他也懂,也不想打工。顾从把头搭在椅子背儿上,“如果……能力不行,尤其像我这种的,该怎么替爸妈分担,该怎么养活家人呢?”
“替家长分担?养活家人?”咀嚼着一整段话,张理才不是很明白。
“是啊……我之前不想告诉你,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顾从的目光从眼镜片中射出,仿佛被镜框染成了蓝色,饱含着一种很少见的忧郁。“但是,我现在发现,有些事情不管让别人知道,还是不让别人知道,它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会发生改变......”
张理才回想起了什么。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每一次张理才想去顾从家玩,顾从总是以“啊,我家里正装修呢”“嘿,真不巧,我家昨天飞进去一只蝙蝠,整得乱七八糟的”之类的理由婉拒,张理才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看着顾从一边道歉一边跑走。并且,每次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师允许班里的同学互相交换礼物,但顾从只是坐在他们中间,微笑地看着,自己不做任何动作。这个时候,张理才总是会从他背后走上前去,递给他自己准备的礼物,让顾从不好意思地收下。并且,每一次在同学们一起出行买东西的时候,顾从也总是什么都不买,干巴巴地坐在商店边的座椅上。
他的那些背影,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如此寒酸。
当时的理才还不怎么懂事,认为只不过是顾从的父母有点小气,不给他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而这些事情,也都随着时间的洗涤渐渐褪去了。
可如今,他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理才的记忆再次被唤醒,综合起来,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顾从家的条件肯定一直都很不好,不好到他想拼尽一切去改变。
这样想着,张理才的眼眶居然湿润了。
“老顾,”理才抹了一下眼角,走过前去,轻轻拍了拍顾从的肩膀,“我明白你们家条件不是很好,所以你挣钱心切——但这也不是你放弃学业去打工的理由。”
顾从惊讶地望着理才。
“你脑子这么好使,高中的时候语文、英语、数学总是能甩我一大截,不能就这么放弃吧。”张理才微微一笑,“你听说过‘奖学金’这东西吗?”
“当然,但问题是我们专业实在是,太卷了。”顾从叹了口气,“而且听我们老师私下里偷偷说,某些人甚至利用自己家里的权势捞了大笔的钱,真的是管不了,而且......也评价不了。”
没想到,在人类素质开始提升的一个世纪后,居然还会有人做出这种行径。
的确是,完全“评价不了”。
“啊、啊?”张理才惊讶极了,仿佛这种恶劣行为完全不应该出现一般。“还有这种事啊?”
“但是当然,我们也并不是没有任何机会,就比如说我,确实曾经在去年获得过两三次奖学金,还挺多的呢。另外......你也知道除了奖学金以外,学校还有一种叫‘助学金’的东西存在吧?”
“噢噢,确实听我们导员讲过。”
“嗯,学校也给我发那个了,比奖学金还多。”顾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所以我就觉得,我们家里现在还能有那样的生活条件,大概离不开学校给的这些大手笔呢。”
张理才紧紧托着下巴,“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当初,当初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之前就不应该让你考来和我一样的大学,这所大学什么都好但就是高考生不能选数学方面的专业......凭借你这种脑子,但凡有一丁点机会也应该去学数学啊,至少可能没有学语言那么累——”
“老才,”看到朋友这样,顾从心里着急,“这跟你有啥关系啊,我想考这个学校不是自己选的吗?你想想,我要真想学数学,那高中还能纯搞高考吗?我早就知道现在很多大学都必须有奖项或者研究成果啥的才能进理工科专业,不止你们这儿一个,而且好像还有所有科目都不要纯高考生的......当然我觉得这个有点扯淡了......但是,还有啊,你不太知道,虽然我数学还行,但一方面是我自己不太想搞数学,因为你想想,现在数学物理这些东西都已经被人发掘得差不多了吧,跟比特币一样,早挖不出来什么新东西了,现在大学里学的还都是古典数学呢,本来可以往AI发展的,但现在这AI都能造AI了,哪来的饭碗啊?再一方面,我家长也希望我以后找个跟语言有关的工作,还想让我拼个联合国外交官当呢。”他说到这儿,脸上浮现出笑意。“再说了,数学可不一定比语言轻松呢,现在没有啥真的算轻松的......”
呃......这个世界已经卷成这样了?纯高考都失去选某些专业的资格了?只能说生得早有时候还是有好处的......
看着面前虽早已陷入长期的水深火热却仍然如往日一般的挚友,理才也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
过了一段时间,机械臂端上了面菜。张理才和顾从轻轻答谢后,开始吃了起来。期间,他们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吃着。拉面馆二层,笼罩着寂静的气息。
用膳完毕,张理才和顾从并着排缓步下了楼。买单时,张理才走在顾从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自己的脸付了全部订单。随后,他们二人慢慢地离开餐厅,在人行道上踱着步子。此时,已经过了早高峰,上午那种人流涌动的红色情形已几乎不复存在,只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各种交谈的声音,和不绝于耳的鸣笛声。
然而,在两个人的世界中,此刻并不存在声音。
理才和顾从就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仍然一言不发。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回想起当初中学老师的教诲,一句话戳到了张理才的心里。
他停下脚步。
“顾从,”他打破一切寂静,温和地转向顾从,“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虽然学校已经把物质方面的底儿给你托住了,保证你们的生活基本没有问题,但是你依然想用自己的力量给你爸妈回馈更多东西,是这样吧?”
“其实......”顾从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埋在心里没有说。“......可能是吧,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现在想通了,还是先不去没事找事了,干好手边的就行。”
“不不老顾,”理才用坚定的口吻向他保证,“我绝对会给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岗位,而且必须得是学校安排的那种不违反规定的有偿任务。”
“不了,老才。我知道这种有偿任务在你们这种专业比较常见,可是在我们这儿却少得可怜。毕竟一大堆语言工作早被AI占领了。”顾从摇了摇垂着的头,“我已经想明白了,别再耽误你时间了……我知道你可能还没写作业。”
嗬,这家伙真是够哥们儿,这么了解他。
“不,”张理才好不容易把压抑的情绪化解掉,继续叙述,“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你要明白,我不单单是为了你。”
顾从露出疑惑的表情。“嗯...嗯?你还能为了谁?自个儿都不用找工作了,不是说学校可以直接给你保吗?”
张理才摇了摇头,嘴角上扬,“老顾,你看我像是那种吃白饭的人吗?”
“这哪儿是吃白饭,这是你自己拼来的嘛。”
“不管你怎么说,老顾,”理才继续说,“我一定会找的。”
“老才,你又来了......”
“我一定找到适合的工作,然后咱俩一起上那儿打工挣钱去。”张理才看着顾从的眼睛,“你之前拽我出了死胡同,又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对不起你。老顾,别灭掉这种好不容易激发起来的决心,成不成?”
顾从说不出话来。
“还是犟不过你,老才。”顾从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然后又将满面愁容舒展为了微笑,“你就抱着决心走吧,我听你的。”
“老顾,相信我,绝对不会有问题。”张理才信誓旦旦地保证。
顾从转过身去捂住脸,使劲点了点头,向公交枢纽走去。
理才默默目送挚友的背影。
相信……
老顾当然相信他,打心里头相信他。可是,自己凭什么值得相信呢?张理才默默地、伫立在人行道上,视线仍然落在远处。
他为什么相信自己呢?是因为这么多年来的朋友交情?是因为他和自己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还是因为他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
这些统统不是。
那,他究竟凭什么相信自己呢?
他找不到答案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算找到了答案又有什么所谓呢?至少这个事实现在是存在的,而且现实世界里也并不是所有事实都必须有一个原因的;同样,一直的揣测也是没用的。
想到这里,理才攥紧了拳头。
“不管是因为什么,但既然老顾如此相信我,那我就更不应该辜负他的信任……”这是张理才得出来的结论。
“我必须找点事做……不光为了我,不光为了他,而是同时为了我们。”
接着,张理才找到一个看起来挺偏僻的角落,打开了手机,找到一位联系人。
这位联系人是他的专业主导师,也是学校的副校长、生物系系主任、一名资深的老教授。这位教授担任张理才的导师整整两年了,非常看重他的能力和人品。
张理才明白,虽然学校不支持学生打工,而且也确实一直在提供丰厚的奖学金;但顾从的情况确实特殊。从现在的短期目光来看,他的生活确实没有到急需资金的地步,毕竟总体的条件在学校的帮扶下已经超出了国家的平均水准;然而如果长远一点,考虑到现在语言专业学习的综合性、长期性,他的家庭真的还能支撑起自己的孩子一路走下去吗?
而且,究竟为什么他的家庭条件会到这种地步?总让人隐隐感觉不对劲。
都是些难以预测的谜团。而张理才面对这些东西长久以来的做法就是考虑最差的情况,然后提供尽其所能的最好解决方案。
不过在这种紧要关头,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师长寻求帮助。
而这位教授,正是他认为与自己关系最好的良师,当然也同时是益友。
······
老教授挂断电话,长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台电子显微镜上。
他看了看手里的一条电子枪,又检查了一遍教室的全息演示仪,不禁满面愁容。
“看来,这回不需要我推荐他了,”渐渐地,老教授那种愁苦的表情不见踪影,欣慰地笑了,“他可是自己要求的。如果这两个孩子都能加入,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老人熟练地安装上电子枪,拍了拍电子显微镜,转过身,默默地望着悬挂于天空、正在西去的太阳。
“可是......这对他们能有多大帮助呢......”
暮色,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