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弟,”会议结束后,荀组长拍着理才的肩膀,“虽然没分胜负,但说实话,你的假设我挺认同的,毕竟说小分子的毒品能做到自我复制确实太扯了。”然后他停顿一下,“还有你举的小儿麻痹症的例子,我也很佩服。不过……不管事实到底是你假设的‘传染病论’还是‘毒品论’,咱们都得赶紧开始行动了。”
张理才垂头丧气地走着。“其实…师哥啊,我挺抱歉的,刚才说话时的语气那么冲。另外......我心里也挺没底儿的,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但——”
他话没还说完,荀组长的兜里突然响起了慷慨激昂的摇滚乐,把理才吓得震了一下。
“实在抱歉啊,老弟,我接一下电话。”荀组长满脸愧疚地拿起电话。
“嗯,是我。哦,θ啊,为什么找我呢?什么?哦,我明白了,马上马上。”他没有挂电话,而是火急地跑回会议室,发现团长已经走人了。
“她应该已经回去了。诶,要不然你先告诉我怎么样?嗯,嗯。什么?!好好,辛苦,再见。”
荀组长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
张理才走了过来:“怎么了,荀组长?”
“组织的武装部队在安徽那里解救了一支保卫队。”
“袭击保卫队?噢,我好像听说过。发生啥了?”
“保卫队的队长在被询问的时候,说到了‘僵尸’。”
······
“所以,你们是第一次和这些暴徒打仗?”安徽分部的部长问。
“唉......是这样的。但是,我总是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当初一和他们打上对眼,我就感觉这些家伙绝对不是什么暴徒。”分队长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去。
“他们的眼神......不像是人类的,神态也非常不对。我也见过被洗脑的人,见过很多毫无理智的瘾君子,但是......没有一个像他们这样的。再者说,一个人经历了啥才能获得那种怪物一样的身体啊?我们之前遇到几个暴徒,用装甲车提到非常高的马力撞他们,结果反而把我们驾驶员的装备撞到重伤......”
“那您觉得,这些暴徒像什么呢?”
队长低头想了想。“要是我来描述,那只有一个东西,而且听着有些封建迷信......”
“没事,您直接说。”
“......僵尸。”
“队长,”部长安抚着分队长,“咱不管是什么东西了,反正他们对咱能够构成威胁。”
“你这话说的中肯。”
“那,你对消灭他们有什么建议吗?我们对于这个想了几个办法......”
“不!”队长的语气逐渐坚决,“想办法绝对不是为了消灭那些怪物,而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
“你的意思?”
“要保护更多的人!”大声说完后,分队长的声音又变得很小,“我之前也是那种错误的观念,感觉好像能杀一个就是一个......但经历了这次教训,我现在觉得,保护自己人可能比消灭敌人重要。”
部长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那位老伯说什么了吗?”队长抬起头。
部长摇摇头。“老人家说的和你知道得差不多……”
“是这样吗......”
“是的。”部长轻轻点头,“后来,我们通知了安徽军区,又派了无人侦察机队回到古镇,发现里面的居民似乎已经被撤离了......是你们干的吗?”
“嗯。”
“怎么样,需要我们帮你照顾他们吗?听说你们分队的营地好像也被暴徒摧毁了......”
“不用了,我们的驾驶员会直接把居民送到军区里。”队长解释道。
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等等,部长,我有一个问题。”队长严肃地开口,“你们...有观察到任何死亡,或者受到重伤的暴徒吗?”
部长静静摇了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搭救你们的θ队已经和我汇报过了,说是‘重创和杀死了大约230至270个暴徒’,可是侦察队没有找到,一个都没有。倒是找到了大量非常破败的骸骨,但看那种腐败程度不像是最近死亡的......可是,如果说他们没有死亡,那又能去哪里呢?古镇里的每一栋建筑都被我们检查过了,没有发现有暴徒藏匿;周边的监控也没有检测到可疑行踪......但古镇除了房屋和水域之外,树林的面积也是有限的......理论上不应该能藏住那么多人。”
分队长沉默了。
然后,队长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惨白。
“部长......我..我想...那...那些暴徒应该不是藏起来了......”
“为什么?”部长不解道。
队长点一下桌子,唤醒了它作为“屏幕”的身份,打开一张区域地图,找到那个古镇。部长凑上来观看,瞟到了庞大镇子背后不远处密集的灰色方块。
“您是什么意思......”部长有一种极端强烈的不安感,他的一生中基本没有几次这种感受。
“部长...我也只是猜一猜。你还记得当初东北那里的第一例袭击是怎么出现的吗?我不是说目前已知从地里钻出来的那些袭击者,是真正的第一例。”
他立刻明白了分队长的想法。
“不......千万别是这样,千万不要!”他差点把这句话喊出来。
“我们该怎么做?”
“我立刻通知你们的军区,在古镇周边增添军营,并且用导弹清洗。耿队长,我刚才跟您探讨的问题,希望您和您的部下再三考虑,然后告诉我最终决定。”
“嗯,我会的。”
······
“暴徒据点的巡查计划失败了。但请各位不要担心,各地方军区的‘袭击保卫队’会一直在各大地区巡逻……”张理才靠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
他此时正蜗居在家,眺望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依然如故:每日一度的晚霞如期降临,金色阳光覆盖着小区;昏黄的天幕之下,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渐渐点缀上零星灯火,街道旁边的路灯也不约而同地发出微弱光芒。
这些景色依然如故。
在这种宁静时分,一声巨大的轰鸣突然响起,让张理才心中掠过一阵波澜。他仰头望去,三列无人轰炸机正高速地呼啸而去,一架黑色直升机紧随其后。
渐渐地,它们消失在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中。
看来,也仅仅是那些景色依然如故。
理才从窗上回过神,慢悠悠地走入卧室,跳在床上、翻看起手机。
“诶,大家伙儿,你们说这暴徒袭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张理才无意间翻到了他们的班级群,里面正聊得热火朝天。
虽说张理才不爱参与人多的活动,但还是乐于在线上虚拟的活动里掺和掺和的。
不过,这次除外。
同学们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张理才看着很不是滋味儿,自然不愿意加入其中。
他的心还停留在上回的谢师宴中。
在那场热闹的宴会上,他们班25名同学里除了5个命大的同学、13个没去的同学以外,其余的7名同学全部殒命。
而生还的5名同学里,只有自己、老吕和老柏还看起来大大咧咧、推辞掉了学校提供的心理疏导服务,其他2名都受到严重打击、一蹶不振,心理沟通老师也还没有解开他们的心结。
自从上周老吕离去,班里的目击者就只剩下他、老柏和小白了。
每当看见班级群里那8个灰色的头像,每当发现体育课上围在自己身边的只剩下小白和老柏,每当看见后台的任务表中永远减少了8个名字,理才总感觉这像是梦一场,窒息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人与人之间的阴阳两隔竟如此真实。
他本以为这种窒息的失真感在童年出现几次就够了,却没料到它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自己成长的道路上,出现在自己这种生活于和平年代的普通大学生身上。
他的喉咙又一次像皮筋一样绷紧了,扰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真巧,有一个人此时给他来了一条私信。
他一看发信人,居然是老柏。
心再度沉了下去。
“怎么了,老柏?”他试探性地发问。
“老张,你知道老吕怎么了吗?他昨天咋没来学校?”
张理才心里一惊。
怎么回事?
吕同学难道没跟柏同学说吗?
明明在班里,柏同学是吕同学最信任的朋友啊,为什么他不给他报信儿?
而且,既然都没跟柏同学说,那…那他怎么…还……
张理才呼吸又一次变得急促。
到现在,他的心里全明白了:吕同学在家中受到袭击、生命垂危之时,已经没有工夫和他人联络了,到最后,吕同学居然想到了自己,居然用尽最后一点理智通知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明明什么都担负不起来啊......”
张理才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大脑混乱不堪。
他试图调整自己,仰面躺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无所适从的右手滑进了老吕不再登录的账号,让张理才看到了老吕生前最后一次更换的空间背景。
那是一方蓝天,碧蓝碧蓝、湛蓝湛蓝的纯洁的蓝天。
天上白色的云彩很自然地摆出了四个字母——H、O、P、E。
大概是老吕自己修的图吧。
“H-O-P-E......hope......”
张理才大脑放白,默默地念着,念着这自己为数不多熟悉的单词。
外面车水马龙的嘈杂声逐渐停息了下来。
此时似乎整个世界唯一清晰的就是这个单词,HOPE——希望。
张理才剪断了混沌,理清了思绪,得出了结论——老吕,自己在班里第一好的好哥们儿,把他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而且,感觉起来是他唯一的希望。
这话听着简直了,只能说是自我意识满满地过剩。但事到如今了,不这样想,又能怎么办呢?
“老张?你还在线吗”
思考花费的时间总是很多,因为你在思考时根本无暇顾及时间。一晃,将近五分钟就过去了,回过神儿来的张理才连忙回信:“真不好意思,老柏,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发出信息后,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出来,这话是有多么虚假。
虽然之后跟了个表情包,但对气氛也丝毫没有影响。
“是吗”
果然,隔着屏幕都能感到柏同学的语气变了。
“那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也得好好儿忙去咯~不知道电视台什么时候采访咱俩呀,挺期待的(”
柏同学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在最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说出令人安心的话、做出令人舒缓的事情。
“是啊,所以咱俩接下来可都要好好儿活着,谁也不许变成怪物”张理才用轻松的语气发信,顺带着一个调皮的表情,接下来却沉重地瘫在了沙发上。
他现在没有了任何力气,只能沉着眼皮,缓慢地吸气、呼气。
“我们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表意就是‘孔子不谈论怪异、勇力、叛乱和鬼神’,但实际上,它的真正意思是‘要以正道在心,不能为鬼神所制;对鬼神需要敬畏之心,却不能一心崇拜。’另有一句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惧鬼敲门。’这两句话,都包括有“鬼神”二字。但是所谓“鬼神”呢,其实都是由于过去古人心中科学观念的缺失,所以将很多看似怪异的事情叫做鬼神……”
初一学习《论语》的课堂影像依稀可见。那时的理才,完全听进了老师的话,没有半点异议;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张理才的心中,却涌现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老师啊,您说只要不做违心的事,就不需要惧怕那些恶魂厉鬼;但是,我们现在又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吗?吕同学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被袭击——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袭击吗?
老师啊,您又说鬼神都是古人心中科学观念的缺失,可是,现在一直发生的恐怖灾难不正是“鬼神”所制造的吗?
张理才虽然没有见过千年古尸从馆中爬起,也没有见过只进不出的珍奇异兽,更没有见过电影里那尸潮成群、死人吃活人的场面,但他却亲眼见到了——见到了上一秒还生龙活虎的同学,下一秒是怎么变成疯子模样的;见到了一个怪物是如何仅凭一己之力取几十人的性命,并将他们也变成同类的。
也听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是如何失去最后的理智的。
他无法理解,这明显相悖的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回想起来,那位老师还教过他们一句话:“虽然孟子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这也是辩证的关系。咱们五六年级时应该都涉及过这篇古文,所以应该可以知道:这‘鱼’和‘熊掌’指的不是任意两个事物,而是专指对立的、有冲突的事物。等到了平常的时候,遇上两个并不对立、并不冲突的事物时,可就不能舍一得一了,反而必须要两者兼得,或是求同存异。要不然,咱们很容易陷入迷茫,或者死钻牛角尖,这都是很不好的。关于这方面的延展我就不给大家讲太多了,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去读一读那些经典的哲学著作,比如我最喜欢的《矛盾论》,伟人思想不能作为无害的雕像装饰在那里......”
“辩证的关系”、“冲突对立”、“舍一得一”、“求同存异”、“矛盾”......
张理才很快想通了,原来自己刚才是因为将这两种“不能舍一得一”的事物放在一起去比较、硬要抛弃其中之一,才得出“鬼神不是虚构的”这类结论;而如果暂时放弃之前那种看似逻辑自洽的思想,反过来从老师的方向想一下,就能轻松得出另一类结论:此鬼神非彼“鬼神”——一个是目前来看真实存在的,另一个则可能是古人为了填充自己空虚心灵所创造的“信仰”,也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完人”而给自己制定的约束。
张理才再度回看自己最初的想法,觉得那种逻辑非但不能自洽,反而极度“混乱”,非常“混蛋”——他居然将两种意义不同的东西混淆起来说,还想舍一得一,简直是......
他极度自责。
所以,曾经的鬼神是“妄想”,而现今的鬼神是“现实”。
某些时候,正是看似如此幼稚的道理和天真的想法,反而能够将一个绝望之人从梦中点醒,能够将一个濒死之人从地狱救赎。想当初,自己还天真的认为,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但它的确发生了,而自己和战友同志们还正努力地解决着它。
现在,张理才醒来了,再一次地醒来了。
而将来,他还会无数次地醒来。他摆脱纠缠不休的迷雾,心中渐渐清晰了,清楚了自己前方灰暗而又阴雾蒙蒙的路途。
他看清楚了自己阴森的未来,却必须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因为,曾经的妄想,已然变为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