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雪落得大了些,王一博让下人收拾了碗筷,径自起身去上香,魏允便也跟着去了。
他住的还是从前肖战的那间屋子,牌位就供在了新建的偏殿里,得踩着积雪穿过大半个庭院折过去。
肖战的棺椁葬在家乡渝州,京里衣冠家冢都没立一个。王一博当日亲自去扶灵,也只请回来这么一座牌位,上面刻的不是什么大清将军之类的虚名,只短短四个字,是御笔亲书的“吾妻肖战”。
魏允见了心惊胆战,生怕宫中哪个奴才瞧见了,消息发散出去,朝中大臣若是听了,要被这惊骇世俗的一句称呼气得直蹬腿,又要往上参一本肖将军罔顾人伦的折子,再背地私语皇帝神志不清,被男子鬼迷心窍,只怕是这帝王之位也坐不稳了。
魏允陛下,将军名讳前的这二字怕是不太妥当。
可最后末了才想到,肖战已经不在了。正所谓死无对证。
人不在了,生前身后的功名自然都成了泡影,成了史册上薄薄的一页黄纸,仅用几列字就概论了他的一生,掸都掸不尽上面落的灰尘。
王一博朕与你无事隐瞒,自然不怕你说出去,再者说世人的看法,我何必太在意。人人都称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谁又能来规束我。
魏允陛下说的是。但…
王一博不必多言。
时值深冬,梅花已尽数开了,君臣二人共撑一把伞,穿过满庭清幽往暖阁深处走。
这地方并不允许下人踏足,平日里的打扫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亲力亲为。
阁内汽灯终年不熄,门甫一打开,就有一种油灯芯燃烧的气味溢出来,只是很快便被门外呼啸的冷风吹散了。
王一博走到桌案前,轻车熟路地点了一炷香,插入那铺着干净细砂的香炉中。
袅袅青烟升起,勾勒出他立于灵前的身影,孤寂得像一把藏锋的刀。
王一博如今新政已成,太子也已加冠,我哪里敢让阿战久等,总是要跟着他去的。
窗外雪声扑簌,令他的声音寡淡的像一抹转瞬即逝的烟云。
魏允片刻怔忡,紧接着被他的话吓得心悸,可凄然之下,又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总觉得自己对他有这种念头并不感到意外。
魏允陛下切莫玩笑,大清还得在您的手里展望未来,况且撷芳殿还有您别的年幼的阿哥。
或者说肖战走后,再看看这位一朝天子,更多时候并不像是在看自己一生所忠的君,而是在看旧友的未亡人。
魏允知道他不会再作声,阁内静谧,偶尔传两声风吼入耳。多言,便是怕肖战活泼的性子百无聊赖。
王一博已经强撑了太久太久,这一生欢情鲜少,统共不过两三年光景,留下的思念却这样漫长,一日一日苦熬着心灯。
天下人以他为倚仗,他心里却从未有过天下人,只不过那个人一生为国家安定所累,才有了他在此中的筹幄谋算。
肖战在时,他为了肖战翻云覆雨;肖战走了,他就要让自己活成肖战。
替他检点山河,替他收拾残局,替他谋一个长治久安,替他攒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清平盛世。否则不敢泉下相见,不敢说一句“未负所托”。
何等薄情,又何等重情。
魏允离魂,呆滞在一旁,心里也和王一博一样思虑着。
王一博魏卿怎么了?
魏允微臣…只是想起这六年间,自己似乎从未见过陛下面上有什么悲喜。
王一博溢于言表固然一时能使内心好受,但爱卿可曾想过,凡事都表露出来,也无济于事。
王一博反而身边嘴杂,听得烦心。
如果是那副清净又寡淡的样子,倒也不叫陌生,毕竟从前肖战与王一博新相知时也流露出来。
如果说那时候的清静是种如愿以偿的平静,那如今这个,却更像心如死灰一些。
大清的皇帝陛下太过年轻,至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可回望所经历的事事却似走过了无数春秋,看破了红尘万里,一则少思少虑,二则无欲无求,除了“肖战”二字以外,凡事波澜不惊。
就连仅有的那腔情思,也在六年以前,被时代落幕的炮火轰然付之了一炬。
如今他想撂挑子,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或许曾经是有人能拦,也敢拦的。
——可也已经很久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