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尔倒了垃圾,收拾了水槽里堆了两天的碗筷,放进碗橱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了一根筷子。少年习以为常地弯腰拾起,墙上孤独的钟表滴答滴答,好像在代替某个家伙告诉他:筷子掉了,家里是要来客人的。
卡米尔小时候特别怕人,尤其怕那些生意场上的啤酒肚中年人,留着胡茬的肥脸给他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所以总有个家伙热衷于用这种话来吓唬他,乐此不疲。他把橱柜里的碗筷整齐地摆好,像是一支队伍在军训,清一色的青瓷让人赏心悦目。
做完这一切,卡米尔方才往烤箱的方向瞥了一眼,绿色的提示灯已经亮起。他戴上厚厚的烘培手套,取出,把刚煎的金黄鸡蛋铺在上面。培根是照例没有的,他面无表情地盖上面包片,才想起忘了切蔬菜作佐料。
干脆就这样吃吧。他以自己都想象不出的语气说服了想要重新清洗菜板的想法,把蔬果篮里的黄瓜刨了皮,脆生生咬了一口。在蔬菜与水果的模糊边界上,黄瓜似乎是他们家最讨喜的,相比之下,西红柿的命运就要悲惨得多。卡米尔发誓,在那个厨房的铁锅即将变成焦炭的傍晚,他尝了一口甜味的西红柿炒蛋后又试了一勺开水般的西红柿蛋汤,立刻给这个可怜的蔬果宣判了死刑,保佑从今往后别再让他在餐桌上看见它,否则格杀勿论。
他吃完这顿简单的早餐,这才发觉嗓子里有些堵,又匆匆到厨房倒了一杯牛奶。牛奶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微烫,正适合加一点糖。他把万能的橱柜打开,碰巧把最后一勺砂糖加了进去,眼角仓促地扫一眼糖罐旁边的咖啡罐子。
他和咖啡罐的主人——雷狮,冷战了。
一杯热牛奶下肚,卡米尔这才感到稍微好些。他伸手习惯性摸索今天的晨报,才回想起这两天雷狮没回来,得他自己去信箱里取。卡米尔叹了口气,心想冷战什么的真是不方便——话说回来,他们不是兄弟吗?都说小孩子没有隔夜仇,但他从小特别记仇,最后嬉皮笑脸地赖着他的反而是雷狮。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而且这一次两人间的战争非同一般——
卡米尔把桌上的钢笔放进上衣前袋,尽管这玩意上次被雷狮摔了一条裂缝,但还顽强地存活。后来雷狮似乎忘了这件事,卡米尔更是绝口不提,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个会因为弄丢他的玻璃球而砸碎自己储蓄小猪的男孩,已经消失在过往的尘埃中了。
卡米尔出门,不忘用钥匙打开信箱,意外的是,信箱里没有当天的报纸,反而静静地躺着一张漂亮的贺年卡。他摇摇头没有将它取走,啪地一声关上信箱的盖子。他习惯把钥匙压在门垫底下,所以门口的信箱被人动过这件事实际上并不稀奇,对吧?反正那人又没有进屋,这一点卡米尔可以笃定。
他下了楼走上热闹的街道,心里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雷狮从来不会让他等太久,要么在楼道里,要么在门禁处的铁栅栏外面,他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那个系着单薄围巾的少年,像空荡荡的广场竖起的旗杆。印着明黄色星星的围巾偶尔被风掀起一个角,露出少年的后颈,但随即被一只手不耐烦地重新压下。雷狮抬头见他过来,便摘了松松垮垮的耳机,自然地伸手揉一把他的头发。冬日里的微小静电聚集在少年的掌心里,勾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但今天雷狮不在。卡米尔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一副即将落雪样子印证了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他有些担忧地四处张望,幸亏大街小巷里依旧热闹,用帐篷搭起的小摊贩尤其受欢迎。卡米尔放眼望去,只见一颗颗热气腾腾的脑袋,他便挑在一个稍微冷清的摊位前站定。他的目光挑挑拣拣,最终落在一个行楷的“福”字上。他正要开口询问,一只手却抢先一步——
“老板,这个我要了。”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卡米尔扯扯围巾没说话,把脸埋进自己的体温里。他企盼那个人驻足哪怕一秒,但对方离开如同一阵风,甚至还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卡米尔蜷缩在寒风中的胃开始疼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逐渐远去的人影,皱着眉挑了一个挂件沾沾喜气。
付完钱他转过街角,没看一眼琳琅满目的对联,突然就被人揉了脑袋。他忍气吞声硬是没吐出一个标点,雷狮的声音倒先在他头顶笑了。
“大过年的还在置气,至于吗?”
“……”卡米尔垂下眼盯着地面,“大哥也是。”
“走吧,”雷狮不在意地扬扬嘴角,“不是没买对联么?”
卡米尔跟上他的步伐,今天雷狮的脚步没有刻意放缓,他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卡米尔看着兄长的脊背,因为长期的恶习而并不十分挺拔,却在这十几年里给了他唯一的依靠。从六岁那年起,一家人欢聚一堂的场景彻底在卡米尔的记忆中定格,只剩他和雷狮。
只有过年才能使雷狮挥毫泼墨,用他一手漂亮的书法装点平淡如水的生活。雷狮看着矮自己一个头的小家伙,头顶的发璇也一如主人的倔强——雷狮听说过只有一个发璇的人,一生中只会有一个重要的人——他并不否认那个人的存在。
他们穿过川流不息的街道,雷狮用眼角扫向仍未卸下防备的小家伙,心想该是用多少速食把他折腾成这样。雷狮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晚上都忍不住转悠回那个家,这多亏卡米尔乱放钥匙的习惯。他从地垫底下摸出钥匙,又觉得自己这样贸然闯进去——是闯——恐怕把卡米尔惊醒,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笑出声来,多大一个人了,还怕自家沉默寡言的弟弟。
或许只是另一种感情罢了。
他们兄弟俩过于相像,以致于两人谁都不肯轻易低头,但这是个假象。雷狮一旦打定主意要回头,卡米尔也是个绝对服软的主。他们互相依靠,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力量,最后长成了一棵双生植物。今年的新年来得仓促,冷战的缘故让人察觉不到日子的流逝,但这并无大碍。他们彼此就是一个世界。
“新年快乐。”站在门口等待卡米尔开门时,雷狮弯下身,嘴唇扫过人的耳尖。
“以及,冷战结束。”
作者补个给你们的两篇文a加起来三千多字,不说了我要肝作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