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死了三个月，爸爸把另一个女人带回了家里。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化的浓妆，不喜欢她冰凉的普通话。我想我妈妈，我那总是说着老家话的土土的妈妈。

今天他们又一起出门买菜了，回家后，爸爸把一双粉色拖鞋放在她脚边，让她换鞋，然后转身拎着超市的购物袋进了厨房，女人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寒意。

我不喜欢她，但是爸爸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为了讨她欢心，从来不做家务的爸爸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每顿饭都亲自下厨，我想，她很快就要成为我的后妈了，而我就要成为别人嘴里“被后妈虐待的小孩”了。

妈妈去世以后，我最害怕周末，爸爸周末也要去上班，家里只剩我和那个女人，她周末休息，总是坐在沙发上翻看妈妈留下的那些杂志，妈妈不懂化妆打扮，却格外喜欢收藏时尚杂志，以前爸爸天天唠叨她这个爱好浪费钱。那个女人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时时刻刻都在监视我，面对着这个女人，我仿佛被闷在棺材里。

我已经三年级了，但是个子还是很矮，以前妈妈每天早上都让我喝一杯牛奶，她说喝牛奶可以长高。我不喜欢奶的腥味，妈妈就在早餐时给我们三个每人倒一杯牛奶，一家人一起喝，奶就没有那么难喝了。

妈妈去世后，我们家里还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早上餐桌上都会摆好三杯牛奶，今天也是一样。

我坐在我的小熊椅子上，偷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她已经开始吃面包了，今天的早餐是她做的，我看着眼前这杯牛奶，如临大敌，我不信任这个女人，也不信任她准备的食物。

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片面包，打算溜回房间。

“聪聪，吃冷面包会着凉的，你配着热牛奶一起吃吧。”爸爸伸出手拦住我。

我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奶很甜，里面加了糖，爸爸妈妈为了防蛀牙从来不让我多吃糖，糖应该是那个女人加的，她加糖……难道是为了遮掩什么？我又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奶有些苦。

“爸爸，奶是苦的，她下毒了!”我放下杯子，指着那个女人说。

“胡说!”爸爸一拍桌子，“你这么说多伤阿姨的心!你今天必须把奶喝完，喝不完不许走!”

我沉默了一会，气鼓鼓地屏住呼吸，抱起杯子一口气把奶喝完，边喝边瞪着那个女人——总有一天我会拆穿你!

放下杯子后，我跑回屋里用被子蒙住头，大哭了一场。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睡着了。

妈妈去世以后我总是白天打瞌睡，身边的人都习以为常，就连老师也不敢批评我，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睡觉，我那个告状精同桌给老师打小报告，老师只是告诉他：“聪聪刚失去了妈妈，我们要体谅他。”

告状精还是个大嘴巴，回班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全班同学，那几天只要我一进班就有人凑上来问:“聪聪，听说你要有后妈了?”

我懒得理他们，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那个女人成为我的后妈。

爸爸一定是被她的伪装骗了，爷爷奶奶也被骗过去了，我要找姥姥来赶走她，可是姥姥在农村老家，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来我家了，想告诉她，首先要拿到爸爸的手机。

那个女人每天严密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爸爸下班回来以后，她不给我们片刻的独处时间，有好几次我把爸爸拉到卧室刚要开口，她就以送水果的名义推门进来，大概是防着我告状。那么好吧，我只好去偷手机。

深夜，不知道几点，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进爸爸的卧室，爸爸的鼾声有规律地起伏，那个女人躺在他身边，静悄悄的。我从爸爸的裤兜里摸到了手机，手机需要指纹解锁，我轻轻捏起爸爸的大拇指放在手机上——解锁成功!还好，爸爸没有被惊醒。

我抱着手机慌张地跑到厕所，在通讯录里翻到姥姥的号码，拨了出去。

在“嘟”了很多声后，电话接通了，我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电话那头传来姥姥熟悉的乡音：“是凯庭呦，这么晚打来有什么事吗？聪聪最近还好吗——”一只有着黑色指甲的手从我肩后伸过来，摁下了“挂断”键。

我转过头，那个女人站在我身后。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抢过手机，回到卧室叫醒爸爸，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正好这时姥姥打电话过来，爸爸接起，解释说刚刚是打错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一样的牛奶，爸爸和我说：“聪聪，爸爸觉得你这两天总是胡思乱想都是因为在家太闲了，正好暑假就要来了，爸爸给你报了个游泳辅导班，你多运动运动就好了。”

虽然我不喜欢运动，但是至少能摆脱这个女人，我爽快地答应了。

游泳班只有一个老师，但是有二十多个小孩，老师照看不过来，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来学游泳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浅水区发呆。

游泳班有个长着虎牙的男生，每次训练都要冲在最前头，两节课过后，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叫大壮。

我一向不喜欢这种爱出风头的人，这家伙却注意到了我，主动过来拍我的肩膀：“小个子，我说，你是来游泳还是来泡澡啊？”他的话引得周围的人哄笑，我一气之下嘴硬说：“有什么可游的？我早就学会了！”

“呦！那来深水区试试!”大壮拉着我跑到了深水区的水池边上，许多双眼睛注视着我，我干脆什么都不去想，闭上眼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最初的一分钟，我还可以浮在水面上，但是很快一阵熟悉的困倦席卷全身，我不由自主地下沉，脚迟迟探不到底，我想挥舞双臂，双臂却没有知觉，水压进我的鼻孔……

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游泳馆的地上，身边围了一大堆人，大壮挠着头向我道歉：“兄弟，对不起啊，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原来刚才大壮发现我的情况不对，想叫老师，老师在游泳馆的另一端教其他学生，没有听见大壮的呼救，他干脆自己跳了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把我拖上去。

我想开口说话，一出声胸腔就剧烈疼痛，大概是溺水造成的，我只好闭上嘴，和大壮握了握手以示和解。

老师想联系家长把我接回去，可爸爸的电话偏偏打不通，老师又尝试给那个女人拨号，我想阻止却不能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个女人叫来。

那个女人把我带回家，让我在自己的卧室休息。落在这个女人手里肯定没好事，我强忍着剧痛喊出一声:“不要杀我!”

她露出惊讶的神色，怜悯地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锁上门离开了。

深夜，我听见了爸爸回来的声音。

我们的房子旧了，隔音很差。

他一定喝多了，走路东倒西歪，我听见东西被撞倒的声音。

那个女人对他说：“喝点奶，解解酒吧。”然后是杯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爸爸几口就喝完了。

“你平时不喝酒的，今天是怎么了?”

爸爸打了个酒嗝：“先不说这个，今天聪聪的游泳老师给我打电话我没接，是什么事呀？”

“聪聪游泳的时候……被溺死了，下午我去处理了。”

我听到这句话心头一惊，不，我没有死，我就好好地躺在卧室里。我扯开嗓子想喊爸爸，该死的！在这种关键时候我又发不出声音了！

“啊!我的儿子——”爸爸哭嚎起来。

那个女人用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爸爸：“还在表演呢？你其实很高兴吧，几百万马上就要到手了！”

爸爸酒醒了一半“你怎么知道钱的事?我从来没和你说过。”

“你的前妻白小婉是怎么死的？”

“白小婉是死于心脏病发作！她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些事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爸爸的声音变得狂躁起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二十多年前，我老家有个男人忍受不了村子里贫穷的生活，抛弃妻女独自到大城市创业，女儿和妈妈相依为命，并且跟了妈妈的姓，这个男人经过多年打拼变得事业有成，但是他因为一次车祸失去了生育能力，前妻的女儿成了他唯一的孩子，今年他查出了癌症，想要认回女儿，把遗产全都留给她，条件是女儿改回父姓。女儿拒绝了他，没多久女儿就因为心脏病发而意外身亡了……”女人娓娓道来。

爸爸打断她：“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男人，他很穷，每天做梦都想着怎么发财，可是他没有遇上一个好爹，没给他留下多少遗产，那个男人只能娶个村姑，每天都为房贷发愁，他努力上班，一天都没迟到过，可是卡里的工资永远只有那么点，时不时还要被老板骂一顿，男人愁啊！他看不到一点希望啊！终于有一天他撞大运了，有一笔巨额遗产要落到他老婆头上，只要他老婆改个姓就行！可是，你知道那个蠢猪说什么吗？她居然拒绝了!还说什么要报答她妈妈的恩！我靠，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老头子的房子、车子、底商和存款加起来将近一千万。一千万!老子上一辈子班，不对，上十辈子班都挣不了这么多钱啊！”

“所以你就想到，如果白小婉死了，聪聪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知道她的脾气，她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的，所以我骗她说，我背着她同意了老爷子的条件，收了那些钱，她信以为真，气得心脏病发，到处找药，但是，药早被我藏起来了。老爷子知道她的死讯，没办法，只能把钱留给了聪聪。”

“但是老爷子在遗嘱里声明过，只有聪聪年满十八岁才能支配这笔钱，而且必须由他本人支配，你还是不能花，除非聪聪也死了……”那个女人的语调像绷紧的弦。

“对!我就是想要他死，我在他牛奶里放安眠药，我让他去学游泳，就是想让他死在水里!这个兔崽子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轻轻松松得来的钱比老子挣一辈子都多，凭什么这些钱我干看着花不着!凭什么!”

如果此刻我能看见爸爸的脸，那一定是一张扭曲的脸。

“我在你的手机上看到了交易记录，你通过二手交易网站从同城的一个失眠患者手里买了安眠药，随后每天添加在聪聪的牛奶里，并且逐渐加大剂量，让聪聪身边的人对他犯困这件事习以为常，这样等到聪聪死去之后就没有人会产生怀疑，更不会有人验尸。聪聪一死，你就可以继承他所有的财产。”

爸爸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话：“我今天去喝酒，就是因为我良心上过不去，我已经忏悔过了，你就原谅我吧，不要告诉任何人。”

见那个女人一直不开口，爸爸又劝道：“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聪明，把这些都调查出来了，今天游泳班的老师给我打电话来，我故意没有接，怕聪聪还有救，刚才你说聪聪死了我就放心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办理聪聪的死亡证明，然后那些钱我们平分，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如果你报警，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么聪明，知道该怎么办的，对吧？”

“聪聪没有死。”女人的声音无比平静。

“他在哪？我现在去杀了他！”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女人答非所问。

“时尚杂志的主编啊。”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条件比你好这么多，为什么我会选择你？”

爸爸语塞了。

“我小的时候很瘦弱，在班里经常挨打，我有一个朋友，她虽然也是女孩子，但是特别勇敢，每次有人打我她都会趴在我身上替我挨那些拳脚，她是我的英雄。高中毕业以后我们都没钱读书了，我选择去大城市闯荡，她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了人，后来我越来越忙，我们就渐渐断了联系，前一段时间听老乡说她的爸爸开着豪车回来找她了，我还替她高兴来着，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死于心脏病发作。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才来到你身边调查。”

“不可能，她如果有你这么牛的朋友，怎么从来没提起过。”

“因为她本性质朴，知道我如今混得好，不愿意高攀，我也曾以为她忘了过去的情谊，但是没想到她收藏着我主编的每一本杂志。”

“你想干什么？”爸爸开始慌张起来。

“干你对聪聪干过的事——刚才那杯牛奶里加了安眠药。”

“不至于吧？就因为她小时候帮过你，你就要为她报仇？你想想自己的大好前程——”

那个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这种眼里只有钱的人，怎么可能会懂感情？”

“不，不，你不能这么对我，至少我对你很好。”爸爸在睡着的边缘挣扎。

“那是因为我打扮得漂亮，有份好工作，让你有面子，如果我每天蓬头垢面地给你做家务，你还会这么对我吗？”

那个女人不会再等到回答了，爸爸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我听见塑料袋展开的声音，然后是重物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最后是关门的声音。

好困呀，我渐渐地睡过去了。

几天以后，家里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年长一些的男警察告诉我们，爸爸的尸体在小区附近公园的湖里被发现了，他在大量饮酒之后坠入水中，目前无法确定是意外、自杀还是他杀，是否要做尸检取决于死者家属。如果是谋杀，和他同居的那个女人嫌疑最大，我们小区是个低档小区，没有监控，所以我的口供至关重要。另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蹲下问我：“小朋友，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呀？不要害怕，告诉姐姐。”

那个女人看着我，释然地一笑，摊开双手：“告诉他们吧。”

“那天晚上，爸爸没有回家，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