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道:“昭莺殿下昨日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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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枕阳唔了一声:“做绣活做到太晚,到了三更才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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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活吗?这些大可交给宫人,私以为昭莺殿下也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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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很烦恼的皱皱眉:“是红雪姐姐要的,不能交给春枝他们做...不然会一并遭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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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道:“遭殃?例如委派宫人做些掐挠掌掴这些磋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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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枕阳满眼明晃晃的写着你怎么知道这几个字,卫燕淡淡道,意有所指:“昭莺殿下脖子上有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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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讪讪的一笑,不自在的摸了摸领口,就算被人揭露了这种窘迫,目光也仍然清澈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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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生机勃勃的美人,好像一株孱弱逐光的朝颜花,动人的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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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看见了啊...”她嘟囔了句:“早知道就穿高领了,以为已经很浅了...不会被看到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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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心下有些微的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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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昭莺殿下这样的人,是该受到千娇万宠的。” 他难得说了句实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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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殿下这一次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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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枕阳双手环膝,面上仍然带笑:“恰恰相反,昭莺并不受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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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莺的母妃并不是世家贵女,是被大王一见倾心带回的美人。没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支撑,母妃早逝,这样的境况,殿下能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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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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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不说话,温枕阳也能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她比起温红雪来没有任何优势,只是一个孤立无援,还有一个太子殿下虎视眈眈的落魄公主。她唯一的好处,便是与卫燕极为相似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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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温红雪是极灿极艳的牡丹,是卫燕苦苦追求而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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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莺公主就更像一株攀缘的朝颜,她从与卫燕一样的泥沼里生长出来,要与卫燕一同纠缠,一同努力的活下来,互相做对方缘木而上的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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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日草凋零,剩下那一支,依然能开出凌霄蒸蔚的花朵。艳照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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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是乔木,但尽己所能,送君至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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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步入九重天,回望这一份白马过隙般的吉光片羽,谁也忘不了。少年静静的看着她,春日的花影稀疏,摇摆在乌木的矮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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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破这片寂静:“和殿下说个秘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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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不置可否,他从来也不认为能说出口的东西叫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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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昭莺,有时候会很嫉妒其他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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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一怔,下意识在心里嗤笑,这算什么秘密。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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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活的多可怜才能把嫉妒别人算作一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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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过了分,卑微的过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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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莺很羡慕熙宁公主,她能够以孟国长公主温红雪的身份嫁给任何人。人人提起来,都要赞一句娇美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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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枕阳声音淡淡:“而昭莺不行。昭莺唯一的价值便是作为公主,嫁给不知道是谁的人。也许是年纪足以做昭莺父亲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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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垂下头,像是极力想掩饰什么,声音也开始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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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看见她的裙裳被水花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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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的,泪水如花尖上的珠子一样掉落不停,一滴一滴,沁湿了水红的布帛。她哭的小声,从不声嘶力竭,紧紧咬住唇瓣,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恍若要将满心的委屈和辛酸都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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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莺明明不难过的,也不想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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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殿下瞧...没有谁不会嫉妒的...昭莺也会...但不行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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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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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质子在人前永远保持着冷静,好似无时无刻因为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任何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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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心里知道有多少怨憎和恨意疯长,都通通掩埋在一副墨笔修裁的皮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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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无害,气衰力薄,无疑是最好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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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在卫燕看来,面前这孩子实在是太愚拙,轻易的将自己的心思剖开给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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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明知是一回事,照做却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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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抬起哭泣美人的下颌,泪水顺着那张面庞滚落而下,凝在尖尖的颔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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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太子状似烦扰,偏生动作又轻又缓,揩干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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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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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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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见不得女孩子掉泪。她实在太弱小可怜,让他禁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卫王宫的自己。回看之余,更添忧惜。正因为从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才不忍不去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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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中夜般的杏目看着他,潮湿的眼神搅的卫燕有些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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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千娇百媚的花朵奄在路上,他照样可以命车夫践过那绝色的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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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这人,卫燕抱着更为复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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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的孟京想必也是开满层层浪蕊的花朵,莺雀来归时,浮冰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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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山河颜色而言,孟国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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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殿下,想出宫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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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枕阳曾经和他说过,她想去看一看宫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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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到十几岁,未曾见过一次宫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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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公主就像被折了翅膀的莺雀,被锁在了朱红的云宫里。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盛装的送往哪里,做另一只被囚的莺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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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然很欣喜:“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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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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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及笄之前,好好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