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城彼朔方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乃天道，正因如此，世间才能万象更新，生生不息。长生者的存在，本就悖逆了世间天道，阻滞着人间的更新，若非天下初定民心不稳，我不会将长生交予陛下。而也正是因为公子身系帝国未来，我才有所疑虑，面对生老病死，或是权力该当更替之时，他能否做到顺应天道，不干涉这世间正常的运转秩序？”

蒙恬沉默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公子眼界高远，定不会为一己之私而悖逆天下大道，我相信公子。”

那是因为你相信他。椿在心里叹了口气，蒙恬和扶苏交情甚好，而这也直接导致赵高对蒙毅的仇怨波及到了整个政局。她仍旧有疑虑，扶苏似乎天生有一种令人爱戴、忍不住去追随的天赋，可若是排除掉这种天赋带来的人心，她其实并不敢去赌他心里想的什么，到底有没有不顾天下的私心。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蒙恬接下来的做法却彻底打破了她心中的僵持：

他长拜及地，言辞恳切：“求先生一定要救公子！”

尽管在这个年代，有求于人的时候为表达真诚，行顿首礼很正常，但椿依旧是慌了。

就像始皇帝有着代表祖国的特殊含义一样，蒙恬在她心目中，也有一个民族英雄的标签，而让民族英雄对她下跪，导致她一瞬间产生过载的愧疚情绪冲破了理智。一向稳重的她此时手忙脚乱地去扶蒙恬，口中不断地喃喃道：“我答应，我答应。”

她因自己曾以为蒙恬会强迫她用长生之体来救扶苏而感到无比羞耻，下意识的防备，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既然答应，就也再无回头路，取出消过毒的银质针筒，椿开始抽出自己的血给扶苏注射。

血型相同，那便不须经过处理，带着体温的血液直接输入了对方体内。肉眼可见地，扶苏的面上渐渐出现血色。

“你果然是命不该绝。”她自嘲到，随即却又忍不住想，明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危急情况，一切却还是又回到了历史的正轨，若命运有如此强大的惯性，那始皇帝的死、矫诏等事，是否依然会发生？那存秦计划，又有多大把握，能够改变历史走向呢？

扶苏的伤口渐渐停止渗血，椿再也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为了保证起死回生，她抽了自己足以导致普通人死亡的血量输给他，这会使长生者进入一种假死状态，一日后才会醒来。

再醒来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查看扶苏的情况，然而欲进入帐内时却被士兵拦住了。

“公子醒来后，听闻众多军士为他找寻解药而死，心情低落屏退了所有人，若非军情要事就不必打扰了。”

虽然扶苏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但听闻他已醒来，椿还是松了口气。

帐内传出阵阵微弱的琴声，曲调悲凉，仔细一听，是《黍离》之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听到这个，椿刚刚轻松的心里又一沉。

这是宗周败于犬戎后哀叹昔日王畿破败的亡国之音，虽琴声细弱还不至于影响到军心，但这说明扶苏如今的情绪非常不妙，如今与匈奴战事当前，却奏战败于戎人之曲，这如何了得！

正心情复杂时，蒙恬来了。

“将军，公子这……”椿还未说出自己的忧虑，只见蒙恬对她笑了笑，留下一句“不必担心”就径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他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没人能拦他。

不过，要如何才能让初见识到战争惨烈而心情低落的扶苏重燃斗志呢？

帐内。

扶苏坐在案前，神情落寞，手指抚过案上的琴弦，奏的仍是那首《黍离》。

蒙恬没阻止他，只是默默取了筝弹奏相和。

琴娱己，筝娱人，清脆明亮的筝声一起，便压过了深沉含蓄的琴声，琴反倒更像是相和的那个。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明明是充满忧愁哀伤的曲子，在慷慨激越的筝演奏之下，竟少了些悲怆，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当初若不是周败于犬戎，就不会有秦获岐、丰之地成为一方诸侯，作为其中得利者，自然无法共情周人的心忧。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周的衰微，伴随着的是秦的崛起。有时戎狄入侵带来的不止有哀鸿遍野，亦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琴声的余韵尚未结束，蒙恬却将筝声一转，加大手中的力度弹起了《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扶苏一时没跟上，而且筝声已经完全盖过了琴声，只得赌气似的将琴一推，停止了演奏。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出车》是一首战曲，曲调庄重而昂扬，瞬间便把刚刚充斥帐内的愁绪一扫而光。

扶苏听到此一怔，刚才的一点怒气也消了。曲中有意，蒙恬不是来与他斗琴的，而是在以曲乐为谏。二人早就相识，对方自然知道他有情绪的时候容易听不进劝言，故想到了此策。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旗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此时他们所处之地，就是诗里的“朔方”。扶苏想到，自己此行，何尝不也是“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呢？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听到这里，扶苏不禁感到羞愧。明明那些士兵是为了救自己才死的，他们在生死关头都没有退缩，自己却躲在这里哀叹，岂不是辜负他们的牺牲？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扶苏暗暗下定决心：此行一定要立功，效仿当年在这里攻打犬戎立下赫赫战功的南仲，将来有一日带着荣誉回到咸阳，不愧对父亲给予自己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