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如火，万里无云。
偌大的绿茵操场上，身着迷彩服的人儿密密麻麻，整齐有序地排列成一块块方阵。
缕缕阳光化作燃烧的羽箭，猛利地射向操场上笔挺的身姿。顿时有如万箭穿心，滚烫灼辣。
逐渐，汗如雨下，五脏六腑俱化。
汗滴顺着额头滑落，竟调皮地滚动到右眼角的睫毛上，刺得眼睛生疼。言念无奈之下只好闭上右眼，半眯着左眼。
一双漂亮灵动的杏眼里，好像撒着星星点点的碎钻。
言念难耐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鼻尖和脸颊泛着绯红，汗水顺着发丝滴在白皙的脖颈上，惹得她浑身一颤。
“521班右数二列七排，出列！”
话筒中传来浑厚嘹亮的嗓音响彻偌大的操场。包括言念在内，不少同学都被惊得一颤。
我们班？右数？二列七排？
言念偷偷瞟了眼班级队伍，暗自庆幸。
还好不是我。
操场上的队伍如一个个刚刚蒸熟的斑斓胶块，鸦雀无声之时一顶“特别的军帽”从冒着热气的胶体中飘浮过来……
准确的说，是一位矮个子的教官从人群中走来，径直走向了言念。
“你！出列！”
言念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站在她面前的略微“发福”的教官，硬是睁圆了眼睛。
从被点名，到站出队伍，再到此时的罚跑，言念始终头顶三个巨大的问号。
400米棕红色跑道被阳光炙烤成火场，身着迷彩的人儿孤零零地，步履沉重地于炼狱中奔跑着。
“接下来到训练结束的半个小时里，只要有人军姿不规范，就接替她继续跑！”
原本对自身体能信心十足的言念听到这话内心瞬间凉了半截。
一圈，两圈，三圈……嘴唇干裂，脚步深陷，汗水已经完全浸透了迷彩服，顺着下颌滴落在滚烫的橡胶跑道上，随即瞬间就被蒸发殆尽。
正当言念感官俱失，天昏地暗之时，一道身影从她身后飘过。
恍惚中她摇了摇沉重的脑袋，直到模糊的视线中那高挑的背影越来越远才确定并不是幻觉。
归队后，呼吸逐渐平稳，喉咙却痛到窒息。言念余光瞥向跑道上的那个轻快的身影，心中不免同情不已。
因为她坚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败给这毒辣的太阳的。
言念正想得出神，操场的铃声倏然响起，上午的训练终于结束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再次被班级的教官留下来训话。
好在教官看言念面色苍白，实在不像是能站着听他唠叨半个小时的人，只意思了几句就放她离开了。
青杨一中只有一座大食堂，分为三层，一楼为男生食堂，二楼是女生食堂，三楼则是更高级些的包厢，需要提前预订。
只见人头攒动的女生食堂已经被迷彩包围得水泄不通，加上后面狂奔而来的高三冲刺班，更是没有落足之地。
言念锤着酸痛无比的双腿，正愁容满面地张望着。
“言念！这里！”
顿时，言念的脚步不自觉地向着那救星一般的声音挪去。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如此感动过。
才刚坐下，室友们就纷纷对言念表达着同情与关切。
“真是辛苦你了。”
“还好我们跑的快，可以抢到饭。”
“你还真是撞枪口上了，那总教练今天心情不好，估计是正好拿你杀鸡儆猴了吧。”
“那也不是这么儆的啊！我和鸡能比吗！”言念一碗绿豆汤下肚，才顾得上回应周围的舍友。
不过等等……这句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算了不重要，总算是结束了。
“话说回来，后面那个接替我跑的人是谁啊？你们认识吗？”
不知为何，言念对那个身影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
“520班的男生，据说好像是在教官巡查的时候被逮住的。”
安紫怡悠闲地啃着一个鸡腿，不紧不慢地说道。
“自认倒霉算了。”
乔宇宁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未动的绿豆汤推到言念面前，然后在言念感动得一塌糊涂之前冒出一句:“我已经饱了。”
“你的腿还好吧？”
叶嘉推了推厚厚的镜片，关切地问道。
言念无奈地揉了揉酸痛的腿，苦笑着答了句:
“挺好的，至少现在还能爬个两层楼。”
忙碌起来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而北方的秋日里，下一场雨降一场温，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秋雨在晚自习即将结束时渐渐停了下来。
对面的窗子被雨滴织成了水帘，泛着层层涟漪漂流而下。
逐渐地，一串串水珠开始杂乱无章地滚落，在教室内灯光的映射下，却如同钻石般闪耀。
待光点褪去，玻璃上的影子浮现出来，逐渐清晰。
哎等等！怎么有两个头！？
言念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班主任在言念身后充满疑惑地望向窗子，随即又疑惑地看向言念。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啊？老师没什么。”
望着老班那红白格子衬衫的背影，言念的笑容由尴尬转变为忍俊不禁。
众所周知，521班的班主任是个不折不扣的“糟老头”。姓班名成，虽然已经年方40，可是有17年教龄的他作风却十分轻松活泼。
关键是，从来不拖堂。
有时因为穿衣不讲究而面对周围老师时不时的调侃，他总是拍拍格子衬衫的衣角并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你们懂什么，这叫不拘小节。”
随即又埋头于桌上的物理教案，钻研至深。
老班清了清嗓子，又抬手看了看表，慢慢踱步到讲台上，开始了晚自习结束前的每日一训。
“同学们啊，我再次强调一遍，每天的早饭必须要吃……”
言念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每次站上讲台前都已经打好了腹稿，提前掐着表在心里演练了一遍。不然怎么能每次都在铃声响起的那刻刚好说完，还一点顿号都不带打的？
夜风起，凉意渐浓。
刚刚走出教学楼的言念打了个寒颤，猛地想起忘记拿桌兜里的军帽，而明早还有晨训，无奈之下只好揉着白日里饱受折磨的双腿返回教室。
戴上帽子再次走在回宿舍的绿茵小路上，丁香开得正盛，淡淡清香浸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混合着纯净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
俯身系鞋带，不料此时起风，拂落了头顶的帽子。刚要起身追赶帽子时，一双干净的白色球鞋出现在视线里，伴随低沉柔和的声音：
“同学你好，请问这是你的帽子吗？”
迷彩袖口下，一只手正拿着一顶军帽缓缓抬起。
那是一只格外好看的手。
手指修长而分明，骨节处微微凸起，像竹节般清瘦有力。
橘黄色的点点光芒晕染着夏末凉夜，清风拂过，拨动青杨瑟瑟，伴着丁香的气息萦绕鼻息。
绿茵路上影子仿佛被时光拉得好长好长，而那个瞬间在往后的日子里依旧在言念心中发着光。
温暖而永恒的光。
“同学？”
半响没有回应，温如玉晃了晃手中的帽子。
言念回过神来，赶紧接下。
“是我的，谢谢你。”
“不客气。”
昏黄的路灯下，少年逆光而立。言念无法仔细看清他的眉眼，只能根据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依稀得到一些熟悉感。
夜晚的男生宿舍里喧闹不止，洗漱，吃泡面，聊天玩闹……热火朝天的程度堪比集市。
温如玉刚从溢满泡面香味的楼道里推门进入宿舍，就被拿着面包的程颂抓着问道：
“温如玉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晚？”
“我……忘记拿帽子了”
“忘记？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看来这罚跑是真挺费神费力啊~”
一时间宿舍里开始起哄。
起哄的原因就是因为当时他们都看到温如玉站得好端端的，突然抬手动了一下帽子，把原本戴得很正的军帽碰歪了些。
这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结果就是被刚好在一旁巡视的教官发现，罚去跑步了。
然而，温如玉听着起哄声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用十分平和的语气问道:
“你们……都想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说着便拿了洗漱用品进了卫生间，并在关上门的前一刻探出头来笑着说:
“我给你们10分钟时间考虑。”
随着关门“砰”的一声，宿舍里顿时鸦雀无声。
废话！除非真心想不开，否则谁敢和跆拳道黑带battle？！
入夜，繁星闪烁，鼾声四起。
温如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昏黄灯光下那个些许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人，在众多迷彩服中却依旧分辨的出。
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居然只一眼就认出了。
那，她呢？
或许……或许她早已忘了吧。
翌日清晨。
“不对，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有些熟悉，也是挺巧的，昨天晚上帮我捡帽子的人应该就是白天和我一样被罚跑的男生。”
言念眨了眨眼，随即又瞥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赶紧端起一碗绿豆粥喝起来。
军训即将接近尾声，为了准备最后的集体汇报演出，这些天的训练越来越紧张，特别是她们521班的教官，对时间的要求十分严格。
“谁帮你捡帽子了？什么熟悉不熟悉的？”
“所以你认识他？”
言念看了看发问的安紫怡和叶嘉，莞尔一笑。
“……神秘兮兮！”
安紫怡翻了个白眼，随即激动地说道:“对了，听老班说今天上午会有联谊活动。”
“那敢情好啊！不用训练了！”
“NoNoNo~你们搞清楚重点好吗，咱们班可是和520班一组。”
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疑惑：
“所以呢？”
安紫怡：“……啧！”
“你们要知道那个班的帅哥美女可是凭一己之力直接拉高了咱高一年级整体的颜值水平……唉唉！别走啊！不是，我话还没说完呢！”
“……”
无人回应，只剩收拾餐盘和转身离去的声音。
提前回到操场，在教官的带领下简单地做了几组军姿训练后，521班就被安排去了艺术厅，等待联谊活动。
半响后，偌大的艺术厅里嘈杂声骤停，整齐的脚步声取而代之。只见入口处两排队伍迎着晨光而来，气势十足。
待走近后，才发现前排的几位男生和女生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一袭军装在身，更是气质非凡。
原来……是他。
看着领队的那位男生，言念仿佛又梦回昨夜，直到眼前的人与那个背影渐渐重合。
“哎~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天生丽质难自弃了，这有些人吧，就是披着破布麻袋都能穿出时尚感。”
“那可是军装，什么破布麻袋！”
淡定的乔宇宁赏了犯花痴的安紫怡一记白眼，随即拍了拍恍神中的言念:
“想什么呢？快去排队，还有你们！安静！”
也是，同样身为领队，要强的乔宇宁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带领的队伍比别人差。
在等待老师到来的片刻，两只队伍都有些小兴奋，气氛难免放松些，渐渐出现了低语声。
此时的言念正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着，而突然间的四目相对令言念有些意外。
是秦霏，言念的初中同学，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天鹅颈，丹凤眼，肤若凝脂。
而且因为从小练舞，身形十分舒展高挑，举手投足间更显气质斐然。
此时的言念绞尽脑汁地回想初中三年来与秦霏的交集，好像并没有多少。
印象中的秦霏好像总是忙于各种舞蹈比赛，没有太多时间与同学好好相处。再加上她本身就沉默寡言，初三转学后就再没有遇见过。
唯一的交集就在她转学的前一日。
那天下着大雨，放学后的言念注意到了一直趴在桌上瑟瑟发抖的秦霏，上前去询问，也只听到了一句气若游丝般的“没事。”
由于不忍心就这样留她一个人在教室，于是言念迅速跑去食堂为她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黑米粥，最后将唯一的雨伞留给她，而自己赶回家时早已被淋了个落汤鸡。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言念实在没有想到，一年后居然能在青杨一中与她再次成为同学，顿时睁大了双眼，十分惊讶地看着秦霏。
或许是感受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过于炙热，秦霏也转头朝着处于游离状态的言念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顿时，言念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白天鹅……啊不，是仙女在朝我微笑啊！
看着此时脸颊泛着绯红，有些茫然又有些惊喜的言念，一双纯澈透亮的眼睛微微睁大。
温如玉的嘴角不觉间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十分钟后……
“这个热身游戏叫萝卜蹲。同学们围成一个大圈，注意听我报数字，蹲错了的同学就自动退出，随后按出局的顺序六人一组，准备接下来的才艺表演。”
一个响指后，欢快的音乐声响起。
一些如安紫怡一般活泼的同学逐渐沉醉在了轻松的氛围里，不自觉地随音乐小幅摆动着。而包括言念在内的大部分同学都在聚精会神地注意着指导老师的话语。
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蹲错了还是很尴尬的。
“7！”
无人出错。
“10！”
还是无人出错。
……
渐渐的，在指导老师愈加短促的喊话声中，越来越多的同学败下阵来，一个个陌生而新鲜的组合诞生了。
六人一组，围坐一起。
开朗阳光的男孩们争先恐后地介绍着自己。
腼腆羞涩的女孩们不知所措地低头，轻扯着校服的衣角。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那个寡言的男孩，又迅速装作煞有其事的模样看向了别处。
而此时的言念就略显尴尬了，盯着眼前的地板眨了眨眼睛，只觉如芒在身。
这围坐一圈的人中，除了言念，其余三个女生的视线方向基本只有一个——言念身旁的温如玉。
偏偏这组除了言念之外都是520班的同学，而作为班级领队的温如玉，自然成为了组长，井然有序地安排大家先自我介绍，讨论个人才艺和分工。
在听到“温如玉”这个名字的时候，言念突然一顿，脑海中浮现起儿时的一些记忆碎片，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这位同学，请自我介绍一下吧。”
温如玉的声音好像总有一种魔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的注意力吸引，然后再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就如此时的言念，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脱口而出，做完了自我介绍。
随后，就是确定表演内容和分工。温如玉逻辑清晰，毫不拖沓，效率极高地顺着流程。
只是伴随着侃侃而谈的声音的，还有那三位女生愈加倾慕的目光。
“那现在只剩最后一个结尾了，我建议可以以独唱收尾，效果会更好些，大家怎么看？”
“我觉得可以。”
“可以啊，只是要选谁呢？”
“那……每个人依次试一下吧！”
商量之下，每个人都开始轮着哼唱了这段旋律。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温柔低沉，似独白，似叹息，在一切嘈杂的声音中依然独特纯粹，深入人心。
开嗓即惊艳。
温如玉微微一颤，看向了垂头看着手稿认真吟唱的言念。
还是这样的声音，恍惚间穿过六年光景也依旧清晰，只是如今已褪去了青涩稚嫩，变得熟悉而陌生。
简单哼唱完后，毫无疑问，曲尾的独唱非言念莫属。
接下来各小组轮流上台表演，台下掌声接连响起。
最终，一首合唱版《夜空中最亮的星》拔得了最佳表演的头筹，奖品是一枚玫瑰胸针。
看着这枚躺在手心里的玫瑰，言念突然想到了辽阔星际中，那个孤独的星球，还有独自看日出日落的小王子。
在表演环节结束后，指导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两份表格。
言念翻看，一份是模拟高考填报志愿表，一份是职业兴趣调查表。
“三年很长，长到你厌倦了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可三年又很短，短到你还来不及思考未来，未来就已来。
生命是舟楫，时间是海洋，有时看似平静无奇，实则暗涛涌动。只有掌舵者处变不惊，用经验与毅力与之抗衡，才可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同学们，做一位负责任的掌舵人吧，让生命扬帆起航，无惧风浪。”
无人窃窃私语，无人神游天外。
气氛莫名的沉默而郑重。
“做一位负责任的掌舵人。”
言念微微皱起的眉头悄然舒展，小心翼翼地，将两张调查表折进了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中。
认真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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