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充满迷雾的虚幻。”
我在周一通勤的早上收到了这封短信。
——一条毫无根据的、发件人不明的短信。
不过是新形式的诈骗罢了。我一笑了之,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把手机揣进兜里,提好公文包上了地铁。
那是我仅剩的一周的生命值当中,第一次收到那个世界想要传达给我的讯息。
“不要忘记你的生命仅剩一周了哦!”
地铁换乘站。
又是这条奇怪的短信,依旧毫无根据、来历不明。
不过这次我打算好好会会他,就算是诈骗犯也不会如此无聊的吧?这算什么?对我的威胁?那我还真得好好瞻仰一番这般玄妙的事情。
我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如下回复——
“你是谁?”
等待的电车上出现了骚乱。
平常的人们也不见得如何安静。说到底还是分情况罢了,如果地铁站有两个人大声对话,或许会受到公众的鄙视;但如果地铁站只有两个人没有讨论着什么,那么这两位就会作为乘客的讨论对象出现在对话中。
——这并非因地区而异,这本来就是人类社会的通行法则。
虽然我个人并不抱任何认同的态度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平常的地铁站,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这等骚乱的情况的。
简直像是一盆水浇到风雨欲来不安的蚂蚁窝里,蝼蚁骚动不安的情绪要把整个族群吞没,既定的命运到来之前的灭顶之灾是无法让它们微笑着接受的,它们毫无头绪地乱跑,丝毫不顾及撞到了谁、又在哪些场合做了失礼的事情。
“啊,好可怕!”
我听到候车者骚乱的、失态的尖叫声,以及毫无作用的列车警务员的广播声。
看吧,看吧,一切一切人类的本性完美暴露。
“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我们的工作人员正在积极处理目前的状况。请大家稍安勿躁,请站在黄线外等候下次列车。”
——有人卧轨了。
列车进站处。
我远远看到那里的情形。
我的同胞,正以一个扭曲的、丝毫不见得有美感的姿势安然地躺在车厢底下。是的,是安然。
数十分钟之后,车站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围观群众早已失去了兴趣,一个个挤进了拥挤不堪的列车,低头用手机查阅今日的邮件和微信消息。
在逃避?在惊惧?
人们本能地逃避,不愿面对关于生死的话题。
“看到他的结局了吗?今早的地铁里。”
下班后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这条短信。尽管又是一个新的发件人,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次又是“他”发来的短信。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人。
为什么他会如此清楚我曾经经历过、目击过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我惊疑不定,试探着编辑了一条回信。
仿佛预测到了我在想什么,在我发送短信的后一秒,一条新短信出现在了我的收件箱中。
“害怕吗?果然是人类正常的反应呢。”
?
人类?
我控制不住自己发散的思维了,一向怕鬼的我有点恐惧,但是却自虐般地脑补下去。
奇怪的短信又随着叮叮叮的短信提示声接收了进来。
“想想你想要什么,在你死之前我可以满足你哦。”
?
??
???
“期待吗?”
第二个人的死亡是在第二天下班去超市买菜的路上遇到的。
也不能说是“遇到”,只能说是“撞见”,因为我在买到菜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他的死状。
那么惨烈的状况,想必是从天台上一跃而下的吧。
作为一个独居者,用与世隔绝一词来形容我也不为过。大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互不打扰即最优解。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是一种选择。似乎人只有舍弃了天性,变得不爱群,才能得到些什么。
不过这次,我认识这个人,是我楼上的邻居。说是认识,也无非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平时并没有任何交集。
但是这次的自杀事件还是引起了我的那么一点点的恻隐之心。
反过来想一下,他的死亡和我有什么关系?影响到我的生活了吗?并没有。但是为什么我感觉这种冷静将我推进了一个深渊?
不管怎么说,身边认识的人的死亡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拨动了我习惯了平静无波的脑子里的弦。
像神秘的“预言家”(那位神秘短信的发送者)所说的一样,我真的只剩一周的生命了吗?不,除去昨天应该只有六天了。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一些关于人生的话题。
“你在迷惑什么?”
短信又接收了进来。
对方可真是闲得发慌呢,每天不厌其烦地给我这个城市里的小人物发信息,简直比外卖小哥和通讯公司的例行业务短信还要多。
我暗暗吐槽。
“我的邻居今天自杀了。”我编辑道。
我想了想又接着发送了一条短信,紧跟在刚才那条之后。
“我呢?我将来也会那样吗?”
“不会哦,你的生命掌控在我的手中。没有我的允许,你是不能死的。没有作出这种选择的资格。”
真是奇怪的宣言。
那天以后我终于开始认真地考虑关于生死的事情。
说起来,人生已经苟延残喘碌碌无为了二十四个年头,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呢。
生与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真是个费解的问题。
之前科长下派给我的任务终于做完了,正准备交上去,听到了走廊尽头茶水间两个女人的谈话。
“听说了吗?科长的太太自杀未遂,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啊,那真是太惨了!科长那么优秀又体贴的人……”
“听说是那位太太婚前是一个很优秀的主管,现在被家里人的半强迫式催生逼得快要得抑郁症。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在回归家庭、不得不收起所有才气服侍于人的时候才是最最悲哀的呢。”
“科长那么优秀,科长太太就算是退回家庭又如何呢?科长负责养家就好了呀!再说科长又没有家暴,女人的梦想抱负有什么重要的啊,反正最终女性对社会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贡献……”
“可你也是位能干实事的女性,比公司里那些碌碌无为无所事事的男性强多了,为什么你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对这些工作成绩不如你的男性比你更有资格获得奖金和晋升呢?并且认为自己并没有作出贡献呢?这种女性的过于谦虚甚至是谦卑的态度真的必要吗?”
“可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啊,我的母亲和老师从小这么教育我的。”
对方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三观不同,不再试图谈论这件事,失望地叹口气:“……算啦,你那样想就那样想吧。我的咖啡泡好了,先走了。”
啊,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我甚至有点佩服那位科长太太。
看来是一位想通了人生的女性呢。
如果我被剥夺了追逐梦想的权利,只能以一个“孩子爸”、“xx丈夫”的身份被世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记住……那样的事情,我是绝对接受不了的吧?
“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善意。”
清晨,邻居的门铃声把我叫醒。
“小林啊,我们做了云吞来给你尝尝!”邻居大婶热情的声音传来。
一身起居服的我迷迷糊糊地开了门,接过冒着热气的云吞再三道谢。真好啊,看来人间也是相当有善意的嘛。
我心满意足地吃完热乎乎的云吞,换好正装去上班,锁门的时候碰巧看到邻居家的门大开着。我往里看,家徒四壁的空间没有一丝人居住过的样子。
这时电梯门开了,走出一位年青人。
我向他指了指门内:“请问,早上给我送云吞的那位大婶呢?”
年青人说:“什么大婶,不认识不认识。”
我连忙补充道:“就是笑起来很和蔼的那位,体型有点胖、头发卷卷的那位。”
年青人想到了什么,一脸晦气地样子:“噢,她啊,死那么久儿子不来给她收尸,那场面真是……幸亏有我这个好心人愿意接手这间破屋子。不过那大婶也是可怜,据说是食物中毒去世的啊……”
我笑着对他说再见,坐进电梯里。没有人看见我努力阻止当场呕吐在地的狼狈样子。
不过想一想,也是赚了一笔啊。毕竟,早上的云吞是免费的嘛……
“人心不可测。”
我决定辞职。
我决定冷静一阵子,好好探索剩下不多的日子当中的可能性。
递交辞职信的那一刻,同事们不舍地辞别,问我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困难,需不需要他们接济一下。我一一应付过去,却听到了他们内心窃喜的低语:“这家伙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嘛,省下了搞垮他的功夫。”
早该明白的。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善人。
不过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声音,太直白了,让我有点冷不防被扎了一针的感觉。
你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接受命运吧。”
我决不。
我开车到了海边。
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吧,谁都不要来管我。
逃离社会的时候真令人享受,惬意又舒适。凉爽的海风和翱翔的海鸥伴我左右,我感觉自己也像一只海鸥一样飞了起来。我飞过海洋,到城市上空,看着闹市密密麻麻乌泱泱一个个小黑点,那是我的“同类”啊。
庸庸碌碌匆匆忙忙,搭乘电车又换下公交车,骑着叮铃叮铃的自行车上班,日复一日地扮演好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的角色。
青春的学生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做着一模一样的课间操。明明是各有特色的人,集中在一起慢慢变得统一,总感觉有种诡异的和谐。
听说工厂生产必须要有标准的模具,这样产出的产品才能达到老板们的要求。产品们不需要有想法,在预备工厂接受打磨,在选拔中接受被淘汰的命运。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只有削去自己那与水晶鞋不一样的脚的一部分,才能有资格成为“被看见的人”。能做一颗螺丝钉,就已经是它们的荣幸了。这样才能被称为“进步”啊!
这正是工业社会极为有趣的地方。这样的魔法可真是厉害呢。
而我如今,已经不听话地拥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竟然开始怀疑工厂运行的不合理之处。怪不得我会被排斥,因为在这间工厂里我已经成为了异类。
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不一样,就会被认为是“有害的”。特征和要做出的行为没有必然联系吧!那些更心醉于煽动的钉子们,一心一意地逼迫别人套进自己的模板,反而以为别的钉子有个性就是想改变他们的既成规则。他们痛恨“无法掌控”的人。难道他们看出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我心存了主动倾覆他们的心思?
我知道不可能的。毕竟少数即错误。
即使不存主动冲击的心思,也会被视为洪水猛兽一般群起而攻之。
可是你身在其中,如何得知是对是错?
更何况有些东西本身、存在的本身不存在对与错。
我跳下了悬崖。
海水还真是有点冷呢。
恍惚间海水好像都是一道道声音,劝说诱惑着我,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吧!成为水滴,才能被大海所容。
海中的鱼和礁石默不作声。
同化与被同化的恐惧逐渐淹没了我,我沉默在深海里,最后失声。
第七日没有来信。
那个声音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但是恶魔般的低语又时常在我耳边萦绕。
我日复一日心惊胆战地面向着未知的将至的命悬一线的恐惧。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噢,我差点忘记了,“我”已经死了嘛。
哦,对了,死之前没有机会告诉那位一周来一直在跟我联络的陌生朋友。
我想要自由的独属于“水滴”或是“鱼”或是其他什么的意志,而非“大海”的意志。
如有来世,我还是会选择一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