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

他是一个打铁的，看面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老。村里没人说的出来他的年龄，只知道家里的刀都是从他那儿买的。

熔炉旁边一直都是待不住人的，一窜一窜的火苗慢慢融化了黑黑的铁块，还有旁边人的耐心。“张老头，这刀什么时候好，家里还急着用呢”“旁边柜子里有茶，给自己泡一杯，年轻人急啥”茶罐子是黑的，茶也是暗绿的。叮叮咣咣的声音一下下被砸了出来，那铁块穿着火红的衣服，被铁锤一下下砸出了暗黑的痕迹。汗滴到上面，只听到“呲”的一声，不留痕迹的融入了铁块里。“好了，赶紧回家去做饭吧”。听了半个小时的叮咣声，那个小伙子迷迷糊糊的躺在椅子上，咪着眼睛问“老头多少钱？”。他头都没抬，敲了敲自己的旱烟袋“二十，现在不用给钱，我这手太脏了，后面我会去你家要。”村子不大，也就那二十几户人家。年轻人抬了抬腿，提着尚有余温的刀出门了。他点起了旱烟，慢慢挪到刚小伙子坐的地方，打起了盹。

她从小就特别调皮，一天天跟一帮小子们和在一起。上树抓鸟，下塘逮虾样样精通，每天不疯到浑身湿透，都不乐意回家。不仅仅是在外面没玩够，还有家里她妈的杨柳条子。

张老头迷迷糊糊的睡着，院子前面的门又被敲响了。他眼睛还是闭着，没有动静。门悄悄的被推开了，一个小女孩拖着湿漉漉的裙子，掂着脚，在房间里面留下了一条水痕。张老头咪着眼，但还是打着很大的呼噜。她不想拖着湿漉漉的裙子回去挨骂，也不知道哪一天，她发现张老头每天下午都会睡觉，炎热干燥的熔炉前面站一小会儿，本来还在滴着水的裙子保准能跟太阳下晒一天的感觉一样。村里大门都是不锁的。张老头还是打着呼噜，咪着眼看她在熔炉前面坐着。玩心好像起来了，她挥挥平时看到张老头手上挥的那个锤子，模仿他一样像模像样的打铁，换来的结果却是打到自己的手指。她疼的抱在一起，但不敢发出声音。张老头平时凶得很，村里人都说他做刀肯定也会使刀，因此都不太敢招惹他。张老头躺在她后面，嘴角好像略微动了一动。

裙子很快烘干了，她又掂着脚出去了。张老头却睡不着了，坐了起来，好像刚刚失去了什么。

也不是天天有人要买刀，张老头用脚把门带上，就去街上吃晚饭了。

她家开着一个小面馆，父母平时忙不过来，六岁的她也不得不有时候帮忙包包小饺子。张老头抽着旱烟走了进来，点了一份雪菜面。八点的面馆人已经不多了，她爸妈这时候也在后厨边聊天边擀面。“咱家丫头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啊”“先别跟我提这玩意，提起来就头疼。村里小学学费三块多，咱卖一碗面就挣五分，还有平时开支，这哪拿得出来啊”后厨逐渐没了声音，张老头在外面嗦着面，眼睛直勾勾望着后厨门口。

第二天张老头难得起了个早，披了件中山装就出门去了。路上人看到他，全都急急忙忙回家去了。村里面谁都知道，张老头穿中山装不是去吃酒，就是去要刀钱了。上次要刀钱还是在三四年前，那时候正好遇上大旱，每个人家里都有那么几亩田，所以那几天人人脸色都不好。最惨的还是一个单身汉，天天起早贪黑，种的那几亩田刚好够他一个人吃的。这次大旱，几乎人人颗粒无收。村民看见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人还看见他大半夜去田地上骂老天爷。时间长了，人们也都只能在床上看见他了。

张老头那次取了很多钱，有人说他要拿这些钱去街上好好玩几天了，毕竟苦了大半辈子；也有人说他白发对红颜，要从人贩子那儿买来个姑娘强取了。听到这，那些村民全都皱着眉头，不停啧着嘴，好像这不是他们的猜测，而是他们刚刚看到的东西。

第二天，张老头果然在街上闲逛。村民们都在后面悄悄看着他，手指着他，舌头是一直没停下来过。张老头就这样漫无目的逛着，中途还买了几个精致的糕点。平时这些东西，张老头是连店铺都不会走近的。“你看，我说吧，肯定是给那个可怜姑娘吃的”村民全都无奈的点点头。张老头后面的啥都没听到，左手提着糕点，右手举着旱烟，晃晃悠悠的往前走。

好像是无意中晃到那个单身汉家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那个单身汉转着身子站起身来，张老头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很那个单身汉吹吹牛。他说去厨房随便走走，单身汉刚躺下来，就听见张老头提那把刀走出来。急急忙忙的，单身汉吓了一跳，立马一个激灵下了床。他家刀也是张老头当初做的，钱很早就赎清了。张老头提着刀说“这刀上面有问题啊，你看这个口子这么大，肯定是当初做工有问题”他指着一个小口子说着。用了这么多年，刀上面肯定有口子，但好像在张老头眼里这刀就不应该有口子。单身汉像是吓了一跳，忙应和着“是是是”“看样子是我当年偷懒了，没做好。这刀我就收回去了啊，这么烂的刀不能在给你用了”单身汉当时立马怒了，我明明钱给清了，现在说不好就收回去了？换做别人，肯定两个人就要吵起来了。但毕竟村上有那么多传闻。单身汉没有讲话，只是一直瞪着张老头。眼看张老头就要提着刀出门，他却突然回头，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袋子。“小伙子别太计较啊，这点就是补偿了，后面再来我这打把刀，别跟别人说这把刀不好，别砸了我的招牌。”说罢，张老头就提着刀扬长而去了。

单身汉立马去打开袋子。里面装的全是硬币，掂量掂量，这钱足够买十把刀都不止了。他欣喜若狂，但又很害怕。他怕这是张老头故意留下来的，然后等他花完后，再回来敲诈一波。但毕竟自己三四天没吃过一碗好饭了，估计不了那么多，他立马提着袋子去街上点了几个菜。正当狼吞虎咽的时候，他突然瞟到，张老头就坐在街对面抽着旱烟，好像在望着他。

单身汉吃饱回去后，又看见桌子抽屉里面有个塑料袋子。拿出来看，是一堆糕点。

后来谁都知道了这件事，村民又在背后讨论张老头了。只不过这一次，好像跟以前讨论的都不太一样。

这次张老头又收了一袋子钱。村里面都在猜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收完钱已经是晚上了，张老头提着钱袋去那家面馆吃晚饭。还是村民也都因为好奇张老头拿钱要干嘛，陆陆续续也到了这家面馆吃晚饭。

人多起来了，她也被妈妈派去揉面。她揉的很用力，似乎认真揉面家里面就能去送她上学了。

张老头还是那样没有忌惮的嗦着面，面馆里满是这种声音和嘈杂声。面很快就吃完了，张老头提着钱包去找老板娘付钱。张老头慢慢数着零头“你家丫头明年去哪儿上学啊”。老板娘脸立马黑了下午，扫了眼张老头“还没选好呢，到时候看吧”

“村里面不就那一个小学嘛。到时候你家丫头分到几班跟我说下，我里面认识人照顾照顾”

老板娘没有说话。

“让你家丫头好好上，别就在这儿开个小店，要去外面大世界闯荡的”

老板娘还是没有说话。

钱数清了，一共一毛三，张老头把钱放到了她的旁边。他把钱袋上面的绳子又扎好，放进口袋的时候还能听到硬币跟硬币碰撞的清脆声。

张老头又回座位那儿坐了会儿，前面吃剩的面还没收拾，旱烟袋里的旱烟还没点燃。他拿起烟枪吸了两口，转身背着手走了。

一直到店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才去收拾那碗张老头吃剩的面。正倒面汤的时候，一个袋子突然从面汤里掉了出来。袋子的口，被绳子扎的很紧。

一年之后，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新生报道上。

张老头呢，他还是给别人打着刀。只不过这一次，直到他去世，他都没有再去收过一次钱。

张老头葬礼那天，她也来了。她穿着一件花裙子，跟当年老是玩水搞湿的那件很像。这时候的她刚从大城市回来，创立了一个公司。

夜深了，她悄悄来到了张老头的墓前，拿着一个暗黄色的袋子，看上去很有年代了。她在袋子里面装满了硬币，把口扎的很紧，直到不能再紧，埋在了墓碑旁边。

仅仅一个晚上，大约全村的人都陆陆续续来过了，手上好像都提着个袋子。

墓碑下，不仅仅有那个卖刀的老人，还有一圈装满硬币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