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皇是昏君,我母妃是祸水,所以我便不可能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公主。
皇宫里没几个人喜欢我,甚至,天下都没几个人喜欢我。
确实,我不是个温柔良善的好公主,我父皇也算不得是圣明宽宏的帝王,但我母妃,却不该生时被口诛笔伐,死后也要被骂祸国殃民。
她从不想入宫,只是她,怀璧其罪。
我母妃容色倾城,才情冠绝,是被我父皇强行招入后宫的,不慎成了祸水。
我母妃“祸水”之名源于她刚刚入宫的那一年,而我,当时不过才五个月。
是在我母妃的肚子里,才五个月。
那年陆皇后刚刚诞下嫡子不久,自有娘家命妇入宫贺喜皇后得子,而其中一位妙龄夫人,却恰巧偶遇了我的母妃,言语之间不慎冲撞了我的母妃。
父皇提着剑冲进了皇后娘娘的鸾凤殿,怒火中烧当场就要赐死那名命妇。
皇后娘娘刚刚诞育皇子不久,尚躺在凤榻之上,强撑着下榻哀哀切切地跪在父皇脚下,额头都磕破了却依然无济于事,难解父皇怒火。
母妃捧着肚子赶到鸾凤殿,才止住了父皇的雷霆之怒。
我母妃的“祸水”之名便是那时坐实了的,所谓僭越中宫,魅惑君上,妖孽也。
“嬷嬷,只是言语冲撞,父皇缘何那般生气?”幼时我初次听闻这件事,便问过照顾我的老嬷嬷
“公主莫听别人乱嚼舌根,”嬷嬷说得煞有介事,“皇上动气本就应该,贵妃娘娘那时差点保不住小公主,皇上怎能不气?”
我自是不信的。
我的嬷嬷最喜欢真真假假地哄我,那时我已经五个月大了,稳稳当当地待在我母妃的肚子里,怎么会寥寥数语便惹得母妃差点保不住我?
明明险些保不住的是那命妇腹中将将三个月的胎儿,据说她惊吓一场,回府就见红了。
父皇对母妃专宠太过,众人皆道圣上被妖妃乱了心智,以至于荒废后宫法度,扰乱前朝纲纪,实乃国之大不幸。
但不幸中的万幸,我母妃未能生下个小皇子,而是诞下了我。
父皇给我起名“皎”,号挽月公主。
我母妃小字望舒,便是月亮的意思,所以我的名,我的号,皆携了月意。
我父皇,确实很宠爱母妃。
伴随着我的长大,缠绕在我母妃身上的非议诽谤也与日俱增,因为后妃之中,父皇不仅独爱母妃,众皇子公主之中,他也独爱我。
我觉得疑惑,为什么他们非要用那般残忍的言语形容我的母妃,非要父皇杀了一批又一批,才能稍稍拦住他们刺向母妃的唇枪舌剑。
他们流了血,丢了命,方才肯闭上嘴。
我觉得他们又蠢又坏。
我的母妃明明是那么清雅淑淡的女子,她会抱着我,亲着我的眉梢,对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小声地哼唱“月牙儿,云朵儿,小小姑娘扑萤儿……”
我玩着母妃柔顺的青丝,听着母妃轻柔的小曲,便能甜甜睡去。
但我长大之后,母妃便再没这般清甜的低吟浅唱过了。
我长大那年,是昭光九年,我刚满四岁。
我四岁,我母妃入宫五年了,我的父皇彻底的疯了。
他不再揽着母妃不盈一握的纤腰,在母妃耳边温言软语,他不再握着母妃宛若无骨的素手,小心翼翼地凑在唇边试探地一吻,他不再含情脉脉地望着母妃的剪水双瞳,珍重地为母妃簪上一支鎏金花钗。
他疯了,彻底地疯了。
他让母妃站在靶子前,拉弓引射,一箭又一箭,就为了看羽箭飞过母妃时,母妃眼中一刹那的仓皇,他用利刃割破了母妃肤如凝脂的玉臂,就为了看到母妃痛不能忍时,咬牙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恶狠狠地用最残忍的语言讥嘲羞辱母妃,就为了看母妃瑟瑟发抖时滑过脸颊的那两行清泪。
他又哭又笑,癫狂无比,疯狂得折磨我的母妃,对我的母妃嘶吼着“是不是只有这样,朕才能感觉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怕,会疼,会哭?!”
即使依然不会笑。
父皇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可当我哭求他不要这般残忍对待母妃时,他却呼来我的贴身嬷嬷,粗鲁地将我轰出了广殊殿,命我永远也不准再来见母妃。
我惊恐地看着疯癫无状的父皇,看着他狠狠地摔上了殿门,将我彻底关在了殿外。
我一直知道母妃住在堆金砌玉的广殊殿里不快活,她一个人时总是暗自垂泪,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伤愁,她见父皇的时候,脸上永远冷冷淡淡的,看不见一丝笑颜,只有她抱着我,亲着我,唤着我时,语气里才会透着丝丝的心疼和不舍。
这偌大皇宫里,她只爱我,她活着,也只为我。
而父皇,却不准她见我了。
他是想逼死我的母妃。
可父皇还是心软了。
不,是他心慌了。
我离开母妃半年,再见母妃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满床的凌乱,父皇牵着我的手颤抖着把我推到母妃床前,语气里都是颤栗,“舒儿,阿皎来了,你看看她。”
我甩开父皇的手,扑倒在母妃床头,握着母妃瘦弱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
“舒儿,阿皎还这么小,阿皎没有错。”
“舒儿,你睁开眼,阿皎不能没有娘亲。”
“舒儿,看看她,求求你……”
我从未见父皇那般低声下气,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可他对着我母妃,语气都低到了尘埃里,他走投无路般将我推到母妃床头,卑微地妄图拴住母妃几近飘零的芳魂。
母妃没有睁眼,只是眼中有泪顺着耳畔滑下,她突然大力地喘咳,微微抬腕,好似想竭力抓住什么,嘴中有一缕残音飘出,“阿云……”
“母妃!”
母妃垂下了手,没有睁开眼,也再没一丝声响。
父皇看着那半截垂在锦被外的枯瘦手臂,嗓子里呜呜咽咽的似有千言万语欲脱而出,却是“呵”地一声吐出一滩刺目的鲜红,父皇久久盯着母妃,忽然断断续续笑了起来,那笑伴着鲜血,可怖至极,好似父皇的魂魄被刹那间抽走,只剩一副冰凉可怖毫无人气的皮囊徒留人间。
我的父皇,终究是逼死了我的母妃。
母妃去后,父皇一日更比一日地偏爱我,娇纵我,如珠如玉地护着我。
父皇的孩子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我六岁那年,十四岁的长姐因我而低嫁出宫,我七岁那年,十二岁的二姐因我而被废黜了公主尊位,我八岁那年,宫里唯一剩下的那个同岁的妹妹宛陶公主,被我刮花了脸,毁了容貌。
我终于舒心,觉得圆满。
宫里宫外都说我小小年纪却实在是个狠心毒辣薄情寡义的妖女。
可我就是仗着父皇疼爱,为所欲为,嚣张跋扈,谁都别想看低了我,欺负了我!
她们以为我母妃没了,我便再没依傍了,便摔死了我的鹦鹉,毒死了我的小兔子,背后骂我亡母是狐媚子,她们以为做的悄无声息避人耳目,我就抓不住把柄去父皇处告发,便不能奈何她们,可我根本不需要理由告发她们,我到父皇面前湿了湿眼眶,就能让她们嫁到穷山恶水处,就能让她们圈在破落脏脏的院子里,就能让她们再也见不着她们的母妃!
我因刮花宛陶的脸,细葱般指甲折断了一枚,父皇心疼地捧着我的手吹了又吹,“阿皎疼不疼?”
而跪在殿外凄凄惨惨哭了一晚的宛陶母妃,他看都没看一眼。
你看,这个皇宫,是父皇的皇宫,而父皇,他对母妃铭心刻骨的爱恋,对母妃再也得不到回应的追念,全都一一倾注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年年长大,读诗书,习字画,抚古琴,调熏香,我爱着母妃曾经爱的一切,长得也越发像她,肤若雪,眉似柳,颜如玉。
我长到十一岁那年,父皇牵着我的手去高阁俯瞰万户灯火,我俏生生地说,“这样美的好景色,该让哥哥们也一起看。”
父皇神色一愣,沉默良久,低头问我,“阿皎,最喜欢哪个哥哥?”
三个哥哥中,我没有一个亲近的。
但相比而言,我稍喜大哥,厌恶三哥,至于二哥,他是个跛子,常年不出殿门,我甚少见到他,无所谓喜欢或是厌恶。
我喜欢大哥,因为他明明比我大了九岁,见到我却温温和和小心翼翼地唤我“三妹妹”,好似稍大些声就会扰到我一般,他谦和得近乎谦卑,温吞得近乎怯懦,他还惧怕大嫂嫂,是个温和老实得不像皇子的皇子。
我厌恶三哥,因为他是皇后的嫡子,而皇后是武将之女,他亦是习剑好武,气势便添了许多盛气凌人,而我,厌恶将士莽夫,厌恶一切武力,厌恶屠戮杀伐,厌恶他们射出去的箭,砍下去的刀,和刺出去的矛。
“父皇,三个哥哥阿皎都很喜欢,只是,三哥不大喜欢我,而大哥喜欢我。”
父皇攥着我的手一紧。
我已经十一岁了,我知道父皇有多么疼爱我,我知道朝中多年为立嫡立长闹得不可开交,我知道父皇一定会思虑将来哪个皇子继位,会对他最爱的女儿,最好。
喜欢我的,才会对我好,不喜欢我的,不会对我好。
这就是我奉给父皇的答案。
我与父皇高阁之中的谈话无端流传开来,皇上溺爱公主至此,当朝公主竟然妄议国朝立储之事,物议沸腾,满朝哗然。
父皇赐死了贴身服侍他几十年的老太监,贬斥了十数位朝臣,说只是闲聊兄妹家事而已,可依旧挡不住人言可畏。
帝王哪有家事,家事就是国事。
皇宫虽是父皇的皇宫,可皇朝却是天下人的皇朝,父皇老了,不想大肆屠戮,也无法再次站在前朝后宫所有人的对立面。
父皇没立太子,而是送我出了宫,他说在宫外给我寻了座极好的宅子,我会喜欢的,会活得惬意快活的。
他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疼爱,摸着我的头缓缓道“父皇不怪,阿皎还小,阿皎没有错,走吧,不必回头。”
那日我一直强忍着没有回头,可宫门关闭之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我看到父皇遥遥立在宫道的尽头,已经小的看不清容貌,看不清表情,他就定定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最疼爱的女儿离去,一动不动,落了一身的孤寂和寥落。
我的心似有千斤重,马车中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嚎啕起来。
我一直心中怨恨父皇,怨恨他一日日一年年熬死了我的母妃,所以我闹出许多出格的事,想让他头疼,让他心烦,让他愤怒,让他狠下心赶我走。
可他始终不舍得,我只好让他不得不赶我走。
我十一岁,有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终于逃离了那座冷冰冰的皇宫,可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才发现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稚嫩手段,父皇一直看得很清楚。
他自然是清楚的,没遇到母妃之前,他本也是个人人称颂贤明智达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