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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黎

俗世凡尘

老黎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让我去火车站接他。挂完电话,我就掐灭了手里的烟,穿上羽绒大衣、裹上围巾,再利索地穿了一双暖鞋,出门了。

  我们有半年没见了。早年,他去了浙江一个小城市教书,一待就是十几年,期间也就顺着长假和过年回来,时间并不长;我待在桂林老家,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不赚不赔,稳稳当当。各自都有要干的事,也不在同一个地方,平日里联系也就少了;但几十年的交情总是淡不了的,每次他回来都要我去接,寒暄一会儿,就驾车找个街边排档吃肉喝酒,我们不谈生计、不谈新闻,吃的时候就尽情吃,把话都留在付钱的时候讲——“我付我付!”“别,还是我付吧。我刚从外面领工资回来,算我请客!”“那行吧,你付。”同样的套路,再玩上个二十年也照样新鲜。喜滋滋。老黎他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家住农村,依山傍水的小地方。我和老黎是邻居,他穷我穷,两个光脚丫的小孩天天像条黑泥鳅一样在河里钻来钻去、比赛抓鱼,也是自在。但终究是要上学读书的。老黎有两个兄弟,他大哥年长我们许多,不同我们一块儿上学;所以每年开学报名的时候,都是我和老黎以及他二哥三个人一起,背着蓝布包吹着口哨,咿咿呀呀地在路上唱歌。他们两兄弟的报名费总共要十几块,但他娘东借西凑也就只有五块钱。难道就这样不读书了吗?不能的,他娘不准,所以一家人就求着学校领导,最后允许先垫着,一个学期内得付完。我曾经想过从家里“偷”一些钱出来帮帮自己的好哥们,但就在我从我娘首饰盒里摸钱时,我娘猛地往我的天灵盖打过来了。她把我拉到角落里,对着脑子晕晕的我说着悄悄话:

  “你这是干傻事!这年头谁家日子好过?咱要先把自己喂饱……”

  我仔细思量了半天,觉得我娘也有道理,所以就没再想过要“偷”钱。只是那一段时间,我对老黎总是充满愧疚——他依然赤着脚跑到我家喊我出去玩,依然咧开厚厚的嘴巴对着我大喊大叫,我越看,脸越红。

  穷人总有穷人的过法。老黎一家年年开学求领导,刚付完学费还完钱,新学期又开始了……于是接着垫钱、还钱、垫钱、还钱。混了六年,可算把小学读完了。

  老黎家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他爹从不管他。他爹在意的是他大哥,大儿子嘛,嘴上说着也吃香。说到底还是兜里没子儿的问题。老黎懂事,知道家里穷得一干二净,所以他的饮食向来简单,一天两顿,每顿一小盒酸菜,没了。风里雨里,他上学的时候总是捂着两盒酸菜,宁愿书包湿了、衣服湿了,酸菜也绝对不能有事。曾经我不小心把老黎交给我看管的酸菜给搞丢了,这小子就和我闹了一个月的脾气,鼓着嘴巴不理我。那酸菜,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老黎吃酸菜这事,他爸知道但从不放在眼里。好几次我在外头玩时碰到他爹缩着脖子从田地里回来,我跑上前恭敬地喊一声:

  “黎叔好!”

  他也就“哼哼”了几声,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跟着跑上去对他说:

  “黎叔!小黎都吃了好几个月的酸菜了……他都瘦了。”

  个子矮小的我拼命跑着想跟上老黎他爹越走越快的步子。这个中年男人留给小时候的我的印象一直不好。他脾气古怪,总喜欢皱着眉毛疑神疑鬼,对于家庭,他完全不上心,好像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当然,除了他的大儿子。这个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皱着眉毛看向我,伴随着一大团又稠又臭的口水,他挤出了一句话:

  “吃就吃嘛……家里什么情况他也清楚,正好省点粮食。”

  说完,他抬腿走去,扬起地上一团黄沙。

  老黎太傻,酸菜一吃吃了六年。每天中午我俩在学校的墙边蹲着吃饭,他用手抓酸菜,我用勺子舀冷饭。我说:

  “这饭又是冷的。”

  “今天这酸菜好吃。”他笑着说,露出一排黄牙齿。

  “好吃?你吃傻了?”

  “好吃。昨天的酸菜特别酸,今天的还稍微有些甜。”

  ……这小子,苦中作乐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

  傻。

  但是傻得确实让人心疼。

  终于到了高考的时候,我不是读书的料,随便在试卷上填了几个答案就枕着胳膊睡去了,一考完,我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准备收拾行李到城里打工去。出发前一天,正好公布了成绩。那天下午,天气很热,田间的蝉聒噪得很。老黎一脸愁苦模样站在我家门口,我搬出两张椅子,自己坐一张,另一张推给他,然后问道:

  “没考上?”

  “考上了。”

  “那你担心个啥?”

  “我就是担心考上了……考上了,但是家里没钱交学费。”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考上大学”对于老黎来讲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担子。

  “那你怎么办?”

  “我去问我爸……我妈太辛苦了,每次都是她替我借钱、还钱……这么多年下来了,我爸也应改改态度了……”

  去找他爸谈谈应该是那些年来老黎做过的最大胆决定了。这个十八岁的黑瘦少年该鼓起多大的勇气去面对一个严厉、古怪,甚至有些自私的黑瘦老人,我不敢想象;我只知道结果并不太好——那天傍晚老黎又是一脸愁苦模样站在我家门口,我依然搬了两张椅子出去和他一块儿坐下乘凉。我问他:

  “失败了?”

  “我们只说了三句话。”老黎看向不远处的田野,那里正有数十只蝉在欢唱。

  “我跟他说,爸,我考上大学了。学费要一百五十多……说完,他没应我。”

  “然后我又喊了他一声爸,我在叫他,希望他给我个回应。”

  “最后我爸吸了一口烟,他说,凑得齐就读,凑不齐就算了。他让我自己解决。”

  “我当然要读……我拼命读书就是为了让我和我妈的日子好过些……我只能自己解决了。”

  老黎说完就走回了自己那个小小黑黑、又有些冷的家,留下我一人坐在漆黑的夜里,听着田间的蝉鸣,心情异常烦躁。

  我转头去看老黎的身影,我怎么看,都觉得那身影像极了村里流浪的黑狗。

  形单影只。

  最后几经周折,老黎以村里第三个大学生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走出了我们这个贫穷的村子。那天全村人都停下手头的工作跑到村前通向远方的大道上,他们站成两排,对着老黎鼓掌祝贺。老黎神情严肃,他那沉沉的目光中仿佛有光,又仿佛无比黯淡。只有我知道,他那鼓鼓的行李中,塞满了贫穷;他能从这个村子里带走的,也只有贫穷。

  苦了十二年的人了,到了大学依然勒紧裤腰带过活。老黎拼命打工、省钱,又拼命读书、活出好日子。有多拼命,谁都不知道,那个阶段的他是孤独的。吃多少饭,睡多久觉,和朋友关系如何,长高了没,胖了还是瘦了,这些事情,他一个人藏着掖着,谁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时,老黎又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大意是他手机快没电了,让我记一下他的车次和衣着打扮,方便接到人。在电话的那头,我听到他那边妇女小孩们嘈杂的讲话声和车过铁轨的金属咣当声,还有十分清晰的老黎那沙哑厚重的声音,我看看自己这边漆黑的天,竟觉得他就在我身边。最后,老黎让我替他给家里打一通电话,报个平安。

  “给我妈打个电话,说我就快回来了——一定要叮嘱我妈,千万别在家门口等我,大冬天的,我都冷得发抖,她一老人家哪里受得了……一定要跟我妈讲啊。”

  我嗯嗯了几声就马上断了电话,另外拨了一通电话过去,特地调大嗓门说道:

  “干妈——老三要回家了。他马上就回来看您了……您听见没?还有,别站门口看着啦,老三呀,等我接到后我就先带他去吃饭,您就先休息,行不……”

  老人家在电话那一头乐开了花,忙说了好几句:“听见啦听见啦,回来啦……回来啦,好呀!”老人家心里高兴,老黎心里又何尝不是。

  老黎的心是大的,他是一个大孝子。

  老黎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到浙江那边去工作。照理说别人若是有这么一个爹,工作后也不太会搭理了。但老黎没有,老黎一碗水端平。衣服买得一样好,食品买得一样营养,只要老黎在家,二老都是坐在沙发上乐呵呵看电视,家务活老黎全承包了。

  但是关于老黎他爹,我摸不透他。

  或许是老人家越活越清醒,晚年的他,说出了太多年轻时本该说的话,做完了太多年轻时本该做的事。他的爱,他的温暖,与其说是补偿,不如说那是及时。

  每次老黎在要返回浙江前都会向他爸招呼一声:

  “爸,我走了。”

  “嗯。”这是老头子的一贯回答。

  那一年实在是太独特了。那天老黎穿着一件蓝色长衫,后背背着一个极大的双肩包,欲出门时,他习惯性地喊一声:

  “爸,我走了。”

  皮肤黑黑的老头子像是猛地惊醒,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老黎身旁。他深陷的黑灰色眼窝含着一双正望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三儿子的眼珠子。

  他定是好好看了一番:看到自己的三儿子竟已高出他一个头;看到他长得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与嘴巴;看到当年极其瘦小的他已变得十分强壮;看到他们竟不约而同地穿着颜色相近的衣服……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咽了一口老痰,声音干得像冬天里烧起来的干柴火,微微响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爹沙哑地说:

  “我送送你……”

  然后,他接过了老黎的包,自己迈开步子走向了父亲那条路……

  那条路很窄很窄,容不下再多的东西。但我却明显能看到无数的岁月在倒转,凝聚在那一条小道上,让老黎回到了童年,让他爹回到了壮年。那紧紧相靠的肩膀,补足了太多年间的差别。

  后来老黎含泪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被我父亲感动过……但那一天我是真的觉得心里很温暖。在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爸对我讲了许多话……他让我工作别太辛苦,他问我衣服带够了没有,他跟我聊小时候的事情……他对我说对不起……他说,要是想家了,那就回家。他与我说了许多话……甚至在要进站的时候,我爸还拉住了我的手,很使劲很使劲地握在了自己手里。我俩手中的老茧都碰在了一起……”

  我看到,老黎哭了。

  那一年的冬天,他爸走了,前后不到两个月。

  我看到,老黎抱着他的两个哥哥和妈妈,一起痛哭。

  如今,三个儿子中只有老黎一人在外头漂,收入也最稳定。我经常听老黎说这么一句话:

  “我很对不起我妈。我妈和家里的一切都交给我两个哥哥来照顾,但我能承诺的一点是:所有的开支我来负责。务必要让我妈享后半辈子的福。”

  站在火车站接机处,我想得恍了神,有人突地拍了我的肩,我回头一看,是老黎。

  “啧,又黑了,又胖了……”

  “你也是……”

  “喝酒去?”

  “你得先借我手机打个电话。”

  “这么着急?迟一会儿又没事。”

  “在外面漂,总想着村里的牛和狗,家里的人和事……没办法,心里这么一直揪着,滋味也不好受。还是得听听熟悉的人的声音,才安稳,才算到家了……”老黎边拿我的手机拨号边径直往前走。

  我看着他,怎么看,都觉得那身影像极了归巢的黑燕,扑腾着壮硕的翅膀,幸福地飞回那个明亮、温暖的家。

  在外,他是人民教师。

  于我,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是憨厚又孝顺的老黎。

  只想回家的老黎。

  老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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