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李左车的话卡在喉咙里，他轻轻抽了一口气，道：“阿仲。”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沈仲却觉得自己逾矩，他单膝跪在李左车面前，先前围绕着张良与九华的旖旎气氛就这样被他两句话冲散了。

　　李左车不好意思似的冲张良笑了笑，又对沈仲说：“起来说话罢。”

　　他见着沈仲起来后膝盖上的一块脏污，又伸手给他拍了拍，“我这不是无事么？不必如此担心。”

　　李左车没正面承诺沈仲，避开了他不想被派出去的话，又看向外边藏了半边身子的少年，唤：“呆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吃些糕点罢。”

　　赵子从也不忸怩，他冲各位先生依次见礼，才坐到姑姑身边。

　　九华没有动作，她不是关心小辈的人，但李左车为人温和，他伸手拿了一小块糕点垫着干净的叶子放到赵子从面前，“尝尝。”

　　赵子从又看了九华一眼，见她点了头，才拿起来咬了一口，这糕点方一入口，叫叫他口中的唾液从唇齿两侧处涌出来，他咬了一口，觉得好吃，便又吃了一大口。

　　这一口吃得他想哭，从前阿翁阿娘还在身边的时候，他想吃什么是没有的？如今不过数月，吃这一口糕点，想起从前，竟也觉得恍如隔世，犹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他抽了抽鼻子，吃完了糕点，又冲李左车行礼，“谢过李先生。”

　　李左车失笑，“不过递一块糕点罢了，无事。”他转头去，看着九华，“这孩子知礼，是谁家郎君？”

　　“是我……”九华难得笑了一下，说：“收的小徒弟，他资质不错。”

　　鬼谷子没什么兄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于是便不能说赵子从是她侄子。

　　子从没说话，他只听着姑姑说，他与姑姑身份特殊，少一个人知道都好。

　　“他叫你姑姑。”沈仲用陈述的语气说。

　　他与九华呆的时间长，虽然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来，但他不能看着九华就这样糊弄先生。

　　九华抬眼，笑看了沈仲一眼，“你得问他为什么爱叫我姑姑。”

　　赵子从不是愣子，相反，他聪明的很，他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不好意思的笑笑，“叫姑姑好听些，况且，我只跟着姑姑学些诗书礼仪奇淫巧技，算不上正宗师门弟子，不配称师父。”

　　沈仲有点尴尬，他不说话了，直坐在那里假装自己是个木桩。

　　“阿仲木讷，他是好意，李某代为赔罪了。”李左车拿起茶杯一饮而净。

　　大家本来相熟，九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李左车又先发制人，这话题便揭过了，众人又聊了一会儿才散，张良随着九华走到外边一开始见到她的那颗树下。

　　四周无人，只有零星的虫鸣，他低声问：“赵子从是你侄子，是子婴的孩子，对么？”　

　　赵熙凌纵身上树，懒洋洋的倚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良：“你当如何？”

　　张良抿了抿唇，又道：“那是秦王的血脉。”

　　九华冷笑一声，掰下几根树枝一掷，隔音阵法随手而成，“我也是秦王的血脉。”

　　“我是信你的。”张良瞧着九华有些愠怒的脸，道：“若他说出你的身份，你该如何是好？”

　　他不信赵子从。

　　赵熙凌答非所问，她道：“我如今将大乘了，若是这世间容不下我，我便飞升上界，再者说来，我若想躲，如今除了你，应当无人能找到我了。”

　　张良有河图洛书，有他们在，世间一切，只需掐指一算，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赵熙凌自己。

　　此话一落，是长久的沉默，张良终是败下阵来，他仰头看着那姑娘，“若到那时，我便同你一道。”

　　“如今是放心这天下了？”九华笑问。

　　“先前说过的，某再不离开了。”

　　就是现在走，也没什么不可以，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李左车，他是个能人，也许不那么会做人，可是能力却没一点问题。

　　这天下将定，硬要舍，他如今也能舍下。

　　张良定定看着九华，将人看的别过眼去，她说：“你若这时候走，便不是我心悦之人了。”

　　张良嘴角一牵，笑出声来，“听到你亲口说心悦我……”

　　“——况且”九华怕他说出什么害人泛羞的话打断道：“你看而今的咸阳，当真是天下大定了么？”

　　张良的笑停在脸上，他先前逃避着不去想，而今被人点出，才正视自己是否真的选错了人。

　　“我……”他说了个字，停顿了一下，又长叹一声，“你说的未曾出错，我会后悔。”

　　九华哼了一声，听张良又说：“可细细想来，纵使后悔，他也是最适合的选择。”

　　青年站在树下，目光灼灼，他从不拿河图洛书算自己的事，如今却迷茫了起来，产生了些许怀疑。

　　真是这样么？

　　真的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更合适么？

　　他张口又想说话，却发现九华已经转过身背对他了，张良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无声离开。

　　他没有停留在这个难民的地方，而是找到了刘邦，咸阳城已经空了，咸阳宫之中也是一样，张良站在台阶上回望，四下无人，一地狼藉，宛如荒废多年。

　　谁能想到昨日这里还朝臣无数？

　　他缓步走向甘泉宫，那里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王座，在昏庸无度的秦二世坐上它之前，它被摆在麒麟殿，上面坐的是始皇帝，

　　此时，刘邦正坐在那里，他怔怔的坐着，未曾挺直腰板，而是斜靠在扶手上，他垂眸看着脚前的地，好似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君上？”张良小声唤了声，刘邦没听见似的，浸透血液赤红的赤霄在刘邦手边晃了一下。

　　张良皱了皱眉，伸手在背后轻轻一晃，刘邦顿时感觉灵壳一轻，他恍然回过神来，一下子垮了似的松了口气，问道：“是张先生啊，先生不是去救秦朝百姓了么？怎么又回来？”

　　张良呼吸缓了一缓，心思百转，知晓这是刘邦起了些意见，道：“主公独自一人，某不放心。”

　　刘邦嗤了一声，“先生是怕我再杀秦人罢？”

　　张良抬眼直视刘邦，竟对着问题不闪不避，“确是如此。”